房门被仔细锁好,窗外,小镇彻底沉入寒夜的死寂,只有风刮过屋檐的呜咽偶尔传来。
我靠躺在床上拨通了徐晴雪的电话。
“喂?”徐晴雪的声音带着点慵懒的鼻音,背景里还有电视节目的细微声响,“稀奇啊,李阿宝同志居然主动来电?是不是草原上冻得受不了,想提前滚回来了?”
“明天一早。”我言简意赅,“买票回去。”
“真的?!”她的声调瞬间拔高,睡意全无,透着毫不掩饰的雀跃,“总算你还有点良心!赶紧的!烟花我都囤好了,就等你回来点!”
“知道了。”我应道。
按她们南边的老规矩,年得过到十五才算完,今天才初四,回去了好接着热闹!
又简单交代两句,刚切断通讯,屏幕还没暗下去,另一个号码就跳了进来——楚幼薇。
按下接听键。
“师傅!新年好呀!”女孩清亮活泼的嗓音立刻撞破房间的沉寂,背景里隐约有喧闹的人声和音乐,像是某个聚会,“给您拜年啦!祝您新年万事顺意,财源滚滚来!”
她那边似乎移动了一下位置,背景噪音减弱了许多。
“新年好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在省城那边,一切都还适应?”
“适应!特别好!”她的回答又快又脆,充满干劲,“沈老板特别照顾我,跟着她能学到真东西!真的……要不是师傅您拉我一把,沈老板肯给机会,我现在估计还在哪个小餐馆里抹桌子端盘子呢……”
她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激。
“饮食还习惯?”我多问了一句。
“习惯!这边好吃的可多了!就是……有时候会想家,也想师傅您……”她的声音稍微低落了一瞬,但立刻又振作起来,“不过我会好好努力的!绝对不给师傅您丢脸!”
又聊了几句她的近况和工作,她才依依不舍地道别挂断。
卫星电话屏幕的光芒熄灭,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半响,我笑了笑。
这两通电话,给这寒夜带来了一丝丝温度。
天光未大亮,灰白色的晨曦勉强透过云层,寒气依旧砭骨。我准时敲响小芸的房门。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窸窣声和一声含糊紧张的应答。
几分钟后,房门拉开一条缝,她探出半个脑袋,头发乱得像草窝,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脸色比昨天更苍白了几分。
“收拾。十分钟,楼下。”我没多看她,说完转身离开。
十分钟后,她磨磨蹭蹭地拖着脚步下楼,手里拎着那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小包,眼神始终低垂着,不敢与我对视。
萨仁早已等在柜台后面,脸上堆着笑容,手里拿着登记簿,眼神却锐利地在我们之间扫了个来回。她今天换了件更鲜艳的袍子,领口的银饰擦得锃亮。
“哟,巴特尔英雄这就准备走了?”她嗓音亮堂,带着夸张的不舍,“草原上的年节正热闹着呢,白月的酒还没喝够,歌还没唱完,不多留几天好好玩玩?我们这儿的姑娘们可都还想看看能打败巴特尔的汉人英雄长什么样呢!”她说着,眼神暧昧地在我和小芸之间溜了一圈。
我没接话,只是把房间钥匙放在柜台上。
萨仁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一边翻登记簿,一边继续叨叨:“唉,真是可惜了。你说你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我都还没好好招待你呢。下次,下次一定提前说,我去宰只最肥的黄羊,咱们好好喝一顿!”她抬起眼,笑容更深,带着点试探,“说起来……乌穆沁那边……没事了吧?听说前阵子闹得挺凶?”
她这话问得貌似随意,手里算盘打得噼啪响,但耳朵分明竖着。
“解决了。”我语气平淡,没给她打探更多细节的机会。
“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萨仁立刻接口,笑容不变,但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显然她知道的远比表现出来的多。
“草原上的事啊,就是这样,打打闹闹,最后还是长生天说了算。”她熟练地找好零钱,推过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点声音,语气变得真诚了些,“巴特尔,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这草原,看着平静,底下暗流多着呢。走了也好,省心。”
她这话里似乎带着点别的意味。
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又像是她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感悟。
“嗯。”我接过零钱,应了一声,“房钱清了。”
“清了下回再来!”萨仁立刻又恢复那副笑模样,挥着手。
她说着,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我略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推开旅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萨仁的声音还在身后飘来:“一路平安啊巴特尔!长生天保佑你!记得常回来看看!”
清冽刺骨的晨风瞬间灌满衣领。
街道空旷无人。
晨光熹微,但寒意更重,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小镇的街道空旷冷清,只有几个早起的牧民裹着厚厚的皮袍匆匆走过。
我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足够让后面的人必须小跑才能跟上。
小芸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那只破旧的小包被她攥得死紧,低着头,像个被押赴刑场的囚犯。
“快点。”我头也没回,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散,“信用社该开门了。”
“知道了……”小芸的声音带着哆嗦,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
那部诺基亚N90,当年买的时候花了四千多,在这年头不是小数目。
就算二手折价,也不能让她糊弄过去。
信用社那扇绿色的铁门果然已经开了,里面亮着惨白的日光灯。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工作人员正打着哈欠,慢吞吞地擦拭着柜台。
我停在信用社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靠在一根冰冷的电线杆上。
从怀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低头用手拢着火,点燃。
小芸看了我一眼,见我丝毫没有跟她进去的意思,只好咬了咬牙,独自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我眯着眼,透过玻璃门看着她走到柜台前,比手画脚地跟那个工作人员说着什么,工作人员似乎有些不耐烦。
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在清冷的空气里缓缓散开。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街道对面,那个卖早点的摊子后面,原本坐着烤火的两个男人站了起来,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我这边。他们穿着普通的棉大衣,但身形壮实,眼神里没有早起做生意的困倦,反而……有些不善。
斜对面的小巷口,不知何时也靠了三个人,抄着手,嘴里叼着烟,同样朝我这个方向看着。
他们的站姿松散,却隐隐透着一种包围的态势。
更远处,一辆熄火的面包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直觉告诉我,里面有人。
这些人出现得太突然,太集中,而且他们的注意力,明显都落在我身上。
不是巧合。
我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顿住,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保持着靠墙抽烟的姿势,但全身的肌肉已经在瞬间悄然绷紧,感官提升到极致,如同嗅到危险的野兽。
烟头在指尖明明灭灭。
信用社里的交易似乎还没完成。
外面的空气,却仿佛骤然凝固了。
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