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碾过积雪的街道。
车窗外的风雪风,扑打在玻璃上,车内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脸膛黝黑,叼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卷,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瞟了我几眼。他咂了咂嘴,像是琢磨不透什么难题,终于忍不住开口:
“兄弟,这大冷天的,跑内蒙草原去干啥?那地方现在可邪乎了!白毛风刮起来,跟刀子似的,能生生把人冻成冰棍!我有个表舅在那边跑运输,前几天打电话回来,说零下三十多度,尿尿都得带根棍子敲冰!”
我裹了裹围巾,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被雪覆盖的模糊街景,声音平静:“冷点好。”
“冷点好?”司机像是听到了什么怪话,烟灰都忘了弹,“乖乖!这还叫好?”
“冷了,”我淡淡地说,“可以添衣。裹严实了,总能扛过去。”
我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要是热了……才麻烦。衣服脱光了,还是热。”
“那才叫没辙。”
司机愣了两秒,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烟灰簌簌掉在方向盘上:“哈哈哈!兄弟!你这说法……新鲜,新鲜,有道理,有道理啊!热起来,那真是没处躲没处藏的!不像这冷,多穿点还能扛!哈哈!”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开车,一边絮叨起来。
从河州城今年的雪比往年大,聊到菜市场的肉价又涨了,最后话题一转,落到了河州城的风云人物上。
“要说这河州城啊,这两年变化是真大!”司机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带着点市井小民的八卦和敬畏,“以前北门谢韬那老狗,多横啊!鼻孔朝天!谁见了不绕着走?结果呢?嘿!栽了!栽在一个年轻人手里!”
他顿了顿,从后视镜里又瞟了我一眼,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神秘感:“兄弟,我看你刚才从金河会所出来……那可是咱们河州城现在最牛的地界!你知道金河会所的老板是谁不?”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司机以为我不知道,更来劲了,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李阿宝,李老板!乖乖,那可是个神人!来河州城不到两年!你瞧瞧!金雀赌场倒了,北门谢韬垮了,要门四堂口,现在谁还敢跟金河炸刺儿?整个河州城的地下盘子,金河占了半壁江山,这才叫本事!”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挡风玻璃上了:“你是不知道,外面都传疯了!说这位李老板,年纪轻轻,手段通天!心狠手辣!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肯定是以前在外省哪个大码头就称王称霸的大佬,不然哪有这本事?啧啧啧……这才是真英雄,真豪杰!我老王最佩服的就是这种人!”
我听着他滔滔不绝的恭维,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真英雄?
真豪杰?
不过是被逼到绝路,不得不搏命罢了。
如果要门的人,一开始都能吃得饱饭,何须去干讨要的勾当?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李阿宝?听说过。不过……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运气好点,胆子大点而已。”
“毛头小子?运气好点?”
“兄弟!你这话说的……心气儿也太高了吧!运气好点?胆子大点?那也得有真本事撑着才行啊!没本事,光靠胆子大,早他妈被人剁成肉泥喂狗了!李老板那手段,那心计,啧啧……不服不行!”
他摇摇头,似乎觉得跟我这种“不识货”的人争辩没意思,又自顾自地感慨:“哎!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啊!搅动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想就带劲!”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拍方向盘:“对了!兄弟,你去内蒙草原,是不是也冲着那个热闹去的?”
“热闹?”我微微侧头。
“对啊!”司机来了精神,“锡林郭勒,乌珠穆沁草原那边,最近可热闹了!听说好几个大部落联合搞了个‘那达慕’大会!赛马,射箭,摔跤,挑草原上最勇猛、最强壮的汉子!啧啧,那场面!万马奔腾,箭如流星!听说……”
他声音压低,带着点男人都懂的暧昧和向往,“听说最后赢了的‘巴特尔’,能娶走乌日娜!那可是草原明珠!某个大部落首领的独生女,漂亮得像天上的月亮!娶了她,那可就一步登天了!草原上的驸马爷啊!”
那达慕大会?
娶走乌日娜?
我摇了摇头,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想早点拿到醉八仙回到金河。
他咂咂嘴,一脸向往,随即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啊,咱们这些中原人,去了也是白搭!骑马?骑驴还差不多!射箭?别把自己手指头射穿了,摔跤?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拎的!哈哈!凑个热闹还行,想赢?门儿都没有!”
“是啊。”我轻声附和,带着一丝自嘲,“我们中原人……怎么可能赛得过草原上长大的汉子?射箭……也射不过那些在马背上长大的神射手。去了……也就是看看热闹。”
司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就是,就是,看看热闹得了,那地方,现在去遭罪!冰天雪地的!”
说话间,出租车已经驶入了火车站广场。
巨大的穹顶在风雪中显得模糊不清。
广场上人影稀疏,拖着行李的旅客行色匆匆。
“到了,火车站。”司机一脚刹车,车子稳稳停在进站口前。
我推开车门,一股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灌了进来。我拎起旅行袋,下了车。风雪瞬间包裹了全身。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兄弟,车费三十五!”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了过去。
“哎!找您钱!”司机连忙低头去翻零钱盒。
“不用找了。”
司机一愣,抬起头,看到那张飘落在他车窗边的百元大钞,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哎哟,谢谢兄弟!谢谢兄弟!一路顺风啊,到了草原多穿点,别冻着!”
我朝他微微颔首,没再说话,拎起旅行袋,转身大步走向灯火通明的火车站进站口。风雪在身后呼啸,司机那带着喜气的道谢声很快被风吹散。
锡林郭勒……乌珠穆沁草原……赛马……射箭……草原明珠乌日娜……还有那瓶藏在茫茫风雪深处的“醉八仙”……
我紧了紧围巾,迎着风雪,踏入了火车站喧嚣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