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
小芸捏着一小叠显然不够数的钞票,磨蹭到我面前,伸出手,想把那叠皱巴巴、沾着她冷汗的票子递过来。
就在她那句含糊的话即将挤出喉咙的刹那……
“哗啦——!”
对面那辆如同蛰伏野兽般的银色面包车,侧滑门猛地被从里面粗暴地拉开!几乎在同一时刻,街道两侧原本懒散烤火的“摊贩”、巷口抄着手“闲聊”的汉子、甚至路边刚刚“启动”却迟迟不开走的轿车里,七八条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骤然暴起!
他们的动作迅疾而统一,从不同的方向,瞬间切断了所有可能的退路,形成一个紧缩的包围圈。
我淡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而我身旁的小芸怪叫一声,就准备逃跑。
却很快被人堵了回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色紧身羽绒服、身材格外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越众而出,两步便跨到我和小芸之间,恰好隔断了那叠还没递过来的钞票。他国字脸,面色黝黑,下颌线紧绷,他看了看小芸,又看看我:
“两位,麻烦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情需要请教。”
小芸“嗷”一嗓子,手里的钞票终于脱手,散落一地。
“你……你们干什么?光……光天化日之下,想抢劫啊?”
那人并没有理会小芸,又重复了一句,“还请两人跟我们走一趟。”
我脸上的肌肉细微地调整了一下,没什么温度的笑意,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中年男人压迫感十足的注视:“请教?要是我不太想去呢?”
那中年男人脸上肌肉僵硬地动了动,挤出一个更像是威胁的“笑”,眼神却骤然变得更加寒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窟:“那恐怕……就得罪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想动粗,伤了和气。但要是二位不肯配合……”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重,“那就别怪我们不讲规矩,用‘硬请’的方式了。”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北方某地硬邦邦的卷舌音,绝非草原本地人。
看这阵仗,这执行力,这毫不掩饰的威慑,分明是内地某个组织严密、行事狠辣的帮派。
硬碰硬,对方人多,有备而来,且明显带着家伙,在不明对方真实意图和底细的情况下,绝非明智之举。
我手指一弹,将早已熄灭、只剩滤嘴的烟头精准地弹进几步外的积雪里,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干脆利落:“行。带路。”
中年男人似乎对我如此爽快的配合感到一丝意外,审视地看了我一眼,但没再多说,只是侧身,做了一个透着冰冷的“请”的手势,目标明确地指向那辆洞开着车门的银色面包车。
小芸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鼻涕一起流,求助地死死盯着我,嘴唇无声地动着。
我没看她,率先迈开步子,平静地走向面包车。
她见状,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连滚带爬、哆哆嗦嗦地也跟了上来,几乎缩在我身后。
面包车没有在小镇上做任何停留,直接驶出镇子,在覆盖着积雪的荒原公路上绕了几个弯,最后又从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折返,从后门驶入了一家看起来是本镇唯一称得上“高档”的酒店后院。
我们被“请”下车,经由一部需要刷卡、直通顶层的独立电梯,无声无息地上升。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铺着厚厚暗红色地毯、灯光柔和静谧的走廊,听不到任何其他房间的动静。
两个汉子在前面一言不发地引路,走到一扇厚重的双开实木门前停下,轻轻推开。
门内是一间极其宽敞、装修堪称奢华的套房。
仿古的中式风格,全套的红木家具,厚重的绒布窗帘严密地拉着,屋内光线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昂贵的、淡淡的檀香气息,压过了地毯和家具本身的味道。
套房中央,一张宽大油亮的紫檀木茶海后面,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青色暗纹提花缎面唐装,纽扣是墨绿色的翡翠。手指修长白皙,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巧的黄铜茶夹,优雅地烫洗着白瓷茶杯,动作舒缓从容。听到开门声,他并未立刻抬头,直到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手,这才缓缓抬起眼皮。
露出一张颇为清秀的脸庞,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瞳孔颜色偏浅,带着一种与他年轻外表不符的深沉。
他目光在我和小芸身上极其快速地淡淡一扫,如同扫描仪,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没有起身,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茶海对面的两张空着的官帽椅。
“山水有相逢。二位,请坐。”
他的声音清朗,语调平稳。
这瞬间,我就知道我想错了。
这绝不是某个小帮派。
而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传统江湖流派。
我走过去,坦然坐下。
小芸则几乎是瘫软着跌进椅子里,双手紧紧抓着扶手,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头埋得极低,不敢看任何人。
那年轻人放下茶夹,双手虚抱,对着我们做了一个极其古老的拱手礼,开口却不是普通话,而是一段抑扬顿挫、带着特殊韵味和古老腔调的行话:
“金山银山聚宝盆,走马扬鞭挎枪人。”
“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
“满屋皆是英雄汉,谁是君来谁是臣?”
他念得字正腔圆,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特殊的转折,一边说一边,锐利地观察着我最细微的反应。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古老戏文。
这是江湖上早已鲜少有人能完整使用、甚至很多老江湖都只知皮毛的“团春”(盘道切口),意在试探对方是否同是江湖中人,属于哪一门哪一派,是敌是友。
见我没有立刻按规矩回春典接话,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又被那层浅笑掩盖。他改用流利的普通话,语气却依旧保持着那股子拿腔拿调的疏离味道:“是在下唐突了。开门不打哑谜,亮底牌以示诚意。在下不才,姓谭,江湖上的朋友给几分薄面,在‘册门’里忝居末席,混口饭吃。”
他稍作停顿,观察着我的反应,继续道:“今日用这种方式冒昧请先生和这位姑娘过来,实属情非得已,惊扰之处,还望海涵。只因有件紧要之事,或许与二位有些关联,不得不当面请教。”
册门!
我心底猛地一凛,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江湖八大门,惊、疲、飘、册、风、火、爵、要。这册门,自古便是钻研古籍经典、考据金石碑拓、经营古玩字画、甚至伪造赝品的行当。
门中人往往自诩清高,与金石古籍、古玩雅器为伍,讲究的是个“雅”字,和千门这种以诡诈、骗术、赌术立足、游走在灰色边缘的行当素无交集,甚至隐隐有些互相瞧不上,认为千门是“下九流”的勾当。
当然,册门人门派繁杂,人数众多,也有不少人倒卖文物,弄虚作假,甚至盗墓。
在利益至上的今天。
各行各业也无上九流下九流之分。
只要能赚钱,就是爷。
他们怎么会突然用这种半请半绑的方式找上我?还精准地在小镇信用社门口堵人?是因为小芸?还是因为……那瓶失而复得的“醉八仙”?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个穿着昂贵唐装、自报册门身份的谭姓年轻人,等着他的下文。
茶海上,那杯他刚烫好的茶,热气袅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却驱不散这奢华套房里弥漫的诡异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