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在茫茫雪原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蹄印。
风小了,但寒气更甚。
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厚厚的羊皮袄,往骨头缝里钻。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白。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和黑风这一人一马,在凝固的白色荒原上缓缓移动,像一幅苍凉的水墨画。
走了两天。
锡林浩特小镇的烟火气早已被风雪吹散。
渴了,抓一把干净的雪塞进嘴里。
从小镇上买的干粮已经吃完了,还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到蒙古包。
昨天傍晚,黑风突然停住脚步,耳朵警觉地竖起,鼻孔翕张。
我顺着它的目光望去,雪坡下,一只灰褐色的野兔正惊慌失措地刨着雪下的草根。
屏息,抽刀,手腕一抖。
寒光闪过,短刀带着破空声钉入雪地,刀尖下,野兔只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此刻,我坐在一条早已冰封的小河边上。
河面覆盖着厚厚的、不透明的冰层,像一块巨大的、浑浊的玉石。
岸边有几丛枯死的灌木,枝条虬结,挂着冰凌。
我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纲摸出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刚窜起,就被高原凛冽的寒风瞬间吹灭。再点,再灭。反复几次,火石都快磨秃了,烟头依旧冰冷干燥。
“操!”低骂一声,把打火机塞回兜里。
这才想起萨仁塞给我的那块乌黑的燧石和一小块粗糙的火镰。她当时笑得意味深长:“安达,草原上,这玩意儿比洋火管用。”
费力地从灌木丛里掰下几根最干燥的枝条,又薅了些枯草。
用短刀刮下些树皮屑当引火物。
蹲下身,左手捏紧燧石,右手握着火镰,用力一擦!
“嗤啦——!”
几点微弱的火星溅落在干燥的树皮屑上,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拢起枯草凑近,用嘴轻轻吹气。
在草原上没有火是过不了夜的。
青烟渐浓,终于,“噗”地一声,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猛地窜了起来!在寒风中顽强地跳动。
赶紧添上细小的枯枝,火堆渐渐旺了起来。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驱散了一点逼人的寒意,在雪地上投下摇曳不停。
我把剥皮洗净的野兔穿在削尖的硬木棍上,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勾得人胃里一阵痉挛。
肉烤得半生不熟,外皮焦黑,里面还带着血丝。
顾不得许多,撕下一条兔腿,烫得直吸冷气,也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粗糙的肉丝塞满口腔,带着原始的腥气和炭火的焦香,是我在草原这两天来唯一的热食。
黑风在不远处安静地啃着雪下的枯草,偶尔打个响鼻。
天彻底黑透。
雪原的夜,黑得纯粹,冷得刺骨。
银河像一条冰封的玉带,横亘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璀璨,却只让人觉得更加渺小和寒冷。
火堆成了唯一的光源和热源。
我裹紧羊皮袄,背靠着冰冷的河岸,尽量蜷缩在火堆旁。
黑风也靠过来,巨大的身躯挡着一点风。
我摸了摸黑风,“好马。”
但这点暖意,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面前,杯水车薪。
火焰渐渐变小,柴火快烧尽了。
我猛地咬了下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醒。挣扎着爬起来,用冻僵的手去扒拉那些被雪半埋的枯枝,哆嗦着添进火堆。火苗挣扎着又亮了一些,但很快又被无边的寒冷压制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
我几乎是被冻醒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黑风站在不远处,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正不安地踏着蹄子。
我挣扎着站起身,活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四肢。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和睫毛上结了一层冰晶。
必须动起来,否则真会冻死在这荒原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声响!
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
我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雪原尽头,一个巨大的、棕黑色的身影正发疯般地狂奔而来!
是一头成年的蒙古野牛!
体型庞大得像座移动的小山!
它低着头,巨大的犄角在晨光中闪着寒光,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四蹄翻腾,卷起漫天雪浪。
它似乎受了惊,正不顾一切地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冲来!
肉!大量的肉!
饥饿和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疲惫和寒冷!
我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翻身跃上黑风!
“驾!”
黑风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迎着那头狂奔的野牛就冲了过去!
风在耳边呼啸,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我伏低身体,右手紧握缰绳,左手已经抽出了腰后的蒙古短刀,这把刀是我在小镇上买的。
眼睛死死锁定那头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
就在我全神贯注冲向野牛时,身后,雪坡的另一侧,两骑快马如同两道闪电,正从斜刺里疾驰而来!
当先一骑,是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
马背上是个年轻男子,穿着深蓝色的蒙古袍,外罩雪白的皮坎肩。他面容英俊,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但一双眼睛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丝毫温度,薄唇紧抿,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凌厉和漠然。
他控马技术极其精湛,人马合一,在深雪中奔驰如履平地。
落后他半个马身,是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鬃毛飞扬如同燃烧的火焰。
马背上是个年轻的蒙族姑娘。
她穿着鲜艳的朱红色蒙古袍,腰束银带,头戴缀着红珊瑚和绿松石的帽子,帽檐下露出一张英气勃勃、如同草原朝阳般明媚的脸庞。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紧盯着前方狂奔的野牛,眼神里带着兴奋和专注,嘴角微微上扬。
她策马奔腾的姿态矫健而飒爽,像一团跃动的火焰。
他们显然也发现了那头受惊的野牛,正全力追赶。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前方那个正不顾一切冲向野牛的、穿着汉人服饰的骑手时,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愕。
“吁——!”英俊男子猛地一勒缰绳,白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前方那个单骑冲向野牛的背影,又看向身边同样勒住马的红衣姑娘。
“娜仁托娅,”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用的是蒙语,“那汉人找死!别管他!追牛!”
红衣姑娘娜仁托娅咬了咬下唇,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前方那头越来越近的狂暴野牛,最终用力一点头:“嗯,朝鲁哥哥,追!”
两人不再犹豫,猛地一夹马腹!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如同两道撕裂雪幕的闪电,带着更加凌厉的气势,朝着那头狂奔的野牛,也朝着前方那个孤身一骑的身影,疾驰而去!
风雪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只留下滚滚雪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