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日头正毒。
我独自一人下了茶山,沿着那条被踩得发白的土路,朝山脚下的勐拉镇走去。
路两旁的茶树梯田在烈日下泛着油绿的光,采茶的人早已躲回屋里歇晌,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越靠近镇子,空气越发浑浊起来。
土路渐渐被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取代,两旁歪歪斜斜的吊脚楼挤作一团,晾晒的杂色衣物像万国旗般挂满了窗棂和竹竿。
店铺的招牌上,汉字和扭曲的傣文纠缠在一起,油漆斑驳脱落。
镇口两边路上几个光膀子的闲汉,皮肤晒得黝黑,眼神懒散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几个穿着筒裙、头顶竹篓的傣家妇女说说笑笑地走过,银饰叮当作响。还有几个穿着不合身西装、拎着人造革公文包的内地人,一边擦汗一边东张西望,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这里产玉。
于是就又汇集了亡命之徒和不法商人。
有些人赌石赌的倾家荡产。
有些人赌石,一夜逆天改命。
勐拉镇中心的集市,比外围更加喧嚣混乱。
我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目光扫过两旁琳琅满目、真假难辨的摊位。
贩卖各种山货、药材、银器、仿冒军用品的摊子挤得水泄不通。
在一个相对宽敞的十字路口拐角,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个圈,喧哗声格外刺耳。
圈子里,临时用木板搭了个简陋的台子,上面铺着脏兮兮的红布。
红布上,散乱地堆着几十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
这些石头表皮粗糙,颜色灰暗,有的带着癣,有的带着松花,看起来和路边捡的顽石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滇南边境常见的“赌石”摊。
一个穿着花哨衬衫、戴着硕大金链子的黑瘦男人正站在台子上,唾沫横飞地用夹杂着傣语口音的普通话高声吆喝: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帕敢老坑!木那敞口!正场口的水翻砂!出高绿的机会大大滴!一刀穷一刀富,就看各位老板有没有这个胆量和眼力啦!”
他手里挥舞着一块巴掌大、表皮有几点绿色松花的石头,声音极具煽动性。
台下围着的看客,有穿着民族服装、眼神精明的本地人,有穿着汗衫、皮肤黝黑的挑夫,也有几个像是我一样的外来面孔,大多面露贪婪或犹豫之色。
我的目光在摊子上那些石头和围观的几个人脸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在台子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蹲着两个穿着普通、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正低头小声交谈,眼神却不时锐利地扫视全场,尤其关注着那几个明显是外地来的、面露好奇的赌客。
他们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石粉。
我心里冷笑。
这是“做局”的“眼线”,专门负责物色“肥羊”和烘托气氛。
这时,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腋下夹着个鼓囊囊公文包、额头上冒着油汗的中年男人挤到了最前面。
他看起来像是从内地来的小生意人,脸上很兴奋。
他死死盯着摊主手里那块带松花的石头,呼吸急促。
“老板,这块…这块怎么卖?”他指着那块石头,声音十分的激动。
摊主小眼睛一亮,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哎呦!这位老板好眼力!这块可是今天的‘标王’!你看这松花,多活泛!这蟒带,多清晰!帕敢老坑的料子,出高翠的几率起码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五…五千?”中年男人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
“五千?”摊主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板开玩笑啦!五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这可是能出帝王绿的料子!”
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人群骚动起来。
那两个蹲在角落的“眼线”适时地交头接耳,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啧,这料子确实不错,松花够艳。”
“是啊,要是能赌涨了,翻十倍都不止……”
中年男人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五万这个数字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犹豫着,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腋下的公文包。
摊主察言观色,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唉,我看老板你是诚心想要,这样,交个朋友,四万八!不能再少了!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中年男人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他左右看看,似乎想从周围人脸上找到支持。
那两个“眼线”立刻投去鼓励和羡慕的眼神。
终于,他一咬牙,猛地拉开公文包,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好!四万八!我买了!”
摊主脸上瞬间笑开了花,一把抓过钱,飞快地数了一遍,然后把那块石头郑重地交到中年男人手里,大声道:“老板豪气!恭喜发财!是现在就解,还是带回去?”
“解!现在就解!”中年男人紧紧抱着那块石头,像是抱着绝世珍宝。
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大财了。
人群顿时更加兴奋起来,纷纷往前挤,都想亲眼见证“一刀富”的神话。
摊主招呼两个伙计抬上来一台老旧的脚踩式解石机,机器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把石头固定在解石机上,手都在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摊主:“老板,怎么切?”
摊主故作高深地摸了摸石头,指着一条隐约的蟒带:“从这儿擦个窗先看看?”
“不!直接切!”中年男人似乎想表现得更加果断,指着石头中间一道明显的裂隙,“从这儿切!”
我心里摇了摇头。
这裂隙看似是天然绺裂,实则是人工做上去的“流氓绺”,专门用来误导新手,让人以为里面色能进去。
这男人,连最基本的门道都没摸清,就敢下如此重注,真是被贪欲蒙蔽了双眼。
摊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嘴上却赞道:“老板有魄力!那就切!”
解石机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石屑纷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盯着。
中年男人更是紧张得脸色发白,拳头紧握。
“出雾了!出雾了!”有人喊道。
切面上露出一层灰白的雾层。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希望。
摊主和那两个“眼线”也适时地露出“紧张”的表情。
继续切割。
雾层下面,渐渐露出了石肉。
是白花花的一片。
粗糙,干涩,没有任何绿色,只有一些散乱的黑藓和糠点。
“垮了……”人群中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
中年男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他不敢相信地扑到切面旁,用手摸着那粗糙的白肉,声音颤抖:“不…不可能…再看看!再切一刀!”
摊主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叹气道:“老板,节哀顺变吧…这石头,看来是‘皮肉不分’,没戏了。”
那两个“眼线”也凑过来,假惺惺地安慰:
“唉,赌石就是这样,十赌九输。”
“老板看开点,下次还有机会……”
中年男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嘴里喃喃道:“完了…全完了…那是货款啊…”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摊主,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怀疑:“你…你们是不是合伙骗我?!”
摊主脸色一沉,刚才的“同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凶狠:“喂!老板!话可不能乱说!赌石凭的是眼力和运气!你自己选的石头,切垮了怪谁?!想闹事是不是?!”
他话音一落,旁边立刻围上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眼神不善地盯着中年男人。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见势不妙,纷纷散开,生怕惹祸上身。
那两个“眼线”也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中年男人看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又看了看地上那堆一文不值的碎石,最终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从那个男人被“眼线”盯上,到摊主巧舌如簧的推销,再到切石过程中刻意引导的选择,每一步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那石头,皮壳上的松花和蟒带多半是人工做上去的“贴皮”或者“染色”,专门用来坑这种心存侥幸,又对翡翠一知半解的外地客。
贪念,是江湖上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好利用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