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扇火的动作彻底停顿了。
她的眉头,第一次清晰地蹙了起来。
她没说话,放下蒲扇,走到那堆药材前,蹲下身。
枯瘦却异常干净的手指捻起一小块灰褐色的根茎,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动作很慢,很仔细。
片刻后,她站起身,淡淡道:“你懂药?”
陈九斤道:“懂!大娘,不瞒您说,早年我就是干倒卖药材这行的!河州城大大小小的药铺、药贩子,门儿清!”他指着地上那堆假药,“尤其是这‘土骨皮’,外表跟‘地骨皮’像亲兄弟,一般人压根看不出来!只有常年跟药材打交道的行家,才晓得里面的猫腻!这玩意儿性燥热,有毒!吃下去,轻的口干舌燥心烦意乱,重的血热妄行伤及脏腑!送这玩意儿来的人,心肝都让狗吃了!这是要人命啊!”
老妇人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审视更深了。
她又缓缓将目光移向我,在我染血的衣襟、狼狈的姿态和强忍痛楚的脸上停留片刻。
过了几息。
老妇人那只握着蒲扇的手,极其轻微的……朝堂屋角落那张铺着厚厚稻草垫子的破旧竹躺椅……指了一下。
“过去躺下吧。”
然后,她没再看我们,也没说话,转身走向那堆“土骨皮”,开始仔细地分拣、清理。
“谢……大娘……”我踉跄着走到角落,重重跌坐在那张铺着稻草的竹躺椅上。
陈九斤松了口气,但看着那堆假药,眉头又拧了起来,脸上带着怒意和不平。
我靠在冰冷的竹椅上,闭上眼,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压下那股翻腾的气血和撕裂般的剧痛。
老妇人专注分拣药材。
堂屋恢复安静。
药吊子咕嘟咕嘟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
更浓郁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
药熬好了。
老妇人放下分拣好的药材,走到火炉旁,放下蒲扇,用厚布垫手,小心提起滚烫的药吊子。
深褐色药汁在里面翻滚。
她拿出粗陶碗,舀好药,挨个分发给等待的病人,声音不高,清晰地交代用药方法和注意事项。
最后,她手里还剩一碗药。
她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汁,转过身,目光平静扫过角落竹椅上闭目喘息的我。
然后,她端着药碗,一步一步,朝角落走来。
脚步很轻。
她走到竹椅旁,停下。
我睁开眼。
那双浑浊古井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
老人没说话,只是将手里那碗滚烫、散发着浓烈苦涩气息的药汁,递到我面前。
碗沿粗糙,药汁深褐,热气氤氲。
我看着她的眼睛,又看看那碗药。
没有问。
我缓缓抬手。
接过那碗滚烫的药汁。
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辛辣,瞬间从喉咙直冲而下。
呛得我几乎窒息,胸口翻腾的气血被这滚烫药汁一激,如同沸水炸开!
剧痛瞬间加剧!
“唔!”我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起!手里的粗陶碗“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咙。
“噗——!”
一口暗红色、带着浓重腥气的瘀血,从我口中喷出!
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干净的石板地上!
“宝爷!”
“兄弟!”
阿虎和陈九斤同时惊呼。
老妇人依旧平静地站在竹椅旁,看着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又看了看我因剧痛而剧烈喘息、惨白如纸的脸。
表情淡然。
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我弓着身体,剧烈喘息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但奇怪的是,那口瘀血喷出后,胸口那股如同巨石压顶般的闷痛和翻腾欲呕的感觉,竟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虽然伤处依旧剧痛,但呼吸却顺畅了许多!
老妇人没再看我,转身走回火炉旁,拿起蒲扇,继续扇着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堂屋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气来,靠在冰冷的竹椅上,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但精神却好了不少。
陈九斤凑过来,胖脸上带着担忧和后怕:“宝爷……您……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声音嘶哑但清晰了些:“死不了,这碗药……有点门道……”
陈九斤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起什么,脸上怒气重现,他猛地转向老妇人,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大娘!这假药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您告诉我,是哪个王八蛋给您送的‘土骨皮’?老子现在就去把他揪出来,打断他的狗腿。让他把这断子绝孙的勾当吐干净!”
老妇人看了看墙角的药材,又看了看陈九斤,思虑了片刻,随即道:“城西济世堂,胡掌柜的药。”
“济世堂胡掌柜?!”陈九斤眼睛一瞪,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胡掌柜?这……这不可能啊!胡掌柜的‘济世堂’,在河州城是出了名的仁义!药好,价钱公道,童叟无欺!他……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老妇人也摇了摇头,“这批药的确是胡掌柜送来的。”
他皱着眉头,脸上满是困惑,随即猛地一拍大腿:“操!我明白了,肯定是给他供货的源头出了问题,胡掌柜这人……最重信誉,自己绝不会干这种黑心勾当!八成是被哪个黑心的药贩子给坑了!”
陈九斤眼神一厉:“大娘!您放心!这事儿交给我!我去‘济世堂’找胡掌柜问个清楚!保管把那个黑了心的药贩子揪出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靠在竹椅上、脸色依旧苍白的我,“宝爷……您看……您伤得不轻,外面风雪又大……要不……您就在大娘这儿……先治着?等我揪出那个王八蛋,再回来接您?”
老妇人依旧扇着火,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反对。
我靠在竹椅上,微微点头:
“好。”
“你去。小心点。”
我心中也是一喜。
陈九斤这小子还真会上道。
竟然还会借题发挥,为我争取时间。
“得嘞!您放心!”陈九斤用力一点头,转身就往外冲,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呼啸的门外。
堂屋里又安静下来。
我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阿虎。
“阿虎,你先回金河吧。”
阿虎浓眉一拧:“兄弟!你这儿……”
“我没事。”我打断他,目光扫过堂屋里那些等待的穷苦人,又落回阿虎脸上,“徐姐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这两天谢韬那老狗未必安分。你回去守着。”
阿虎看着我苍白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眼神挣扎了一下,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你自己小心!”他不再犹豫,转身也大步离开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