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门终于被推开。
门后空间出乎意料的开阔。
整层似乎被打通,只余粗实的漆柱承重。
地面是打磨光滑的深色旧木,踏上去毫无声息。
临湖一侧是巨大的格栅花窗,被竹帘遮去大半光线,厅内仅靠几盏悬挂的仿古宫灯照明,光线朦胧昏黄。
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罕见的巨大紫檀雕花嵌玉麻将桌。
桌旁已坐三人。
听到开门声,三人几乎是同时抬眼望来。
六道目光如同探灯的灯柱,瞬间聚焦在我们身上。
左侧一人,身材极为高大壮实。
他剃着青皮,穿了件花寸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布满陈旧疤痕和刺青的小臂。
右侧则是个精瘦矮小的中年人。
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中山装,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嘴角天生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光从外表看。
很随和。
可那双眼睛。
细看却沉静得像两潭千年古井,深不见底,不起波澜。
而中间那位,应该就是张小玲口中“最毒”的女人。
她微胖,皮肤白皙细腻,尤其那双眼睛,圆润似杏仁,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带着一种天然而毫无威胁的娇憨与妩媚,嘴角天然上扬,未语先笑,亲和力扑面而来。
谣将。
也称色将。
是一场天局里最关键的存在。
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薄荷味女士香烟,姿态慵懒优雅,仿佛不是来谈判赌命的,而是在参加一场优雅闲适的茶话会。
我们的进入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哈哈哈……”那瘦小中年最先发出声音。
他离座,对着我们拱了拱手,开口却是标准的官话:“久仰久仰!这位想必就是近来声震河州的李阿宝先生吧?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失敬失敬!”他的目光又转向张月楼,同样一揖,
“张大老板!久闻梨园魁首风采卓然,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在下云南吴有信,‘无有信’的那个吴,区区生意人一个。旁边这位,”他指了指那凶悍大汉,“刘刚,粗人一个,在边境做点玉石买卖的。这位,”他又引向那美艳少妇,“这是我们小妹子阿兰。”
他语速适中,滴水不漏,既不显得过分谄媚,又给足了面子,姿态放得很低。
完全看不出任的戾气,反倒像极了初见面的后辈或生意伙伴来拜码头。
但,这就是言将。
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让你放松警惕。
“李老板,张老板。”阿兰,即兰姐,也抬起那波光潋滟的眸子看过来,红唇轻启,吐出一口烟雾,
“外面都说二位是河州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今日一见,这气度风采…比传闻还胜三分呢。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她眼波在张月楼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里似乎盛满了纯然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仿佛在埋怨我为何不早点认识。
刘刚则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浓烟,算是打过招呼。
张月楼脸上勉强维持着梨园名角的沉稳。
他勉强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正要拱手回礼,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过誉了。吴先生,各位…客套话先不说了。敢问,我弟弟……”
他的目光急急地扫过空旷的茶室,寻找着人影。
他话音未落——
“唔…唔唔……”一阵急促而含糊、带着痛苦的呜咽声从茶室最深处的角落里传出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被拇指粗的麻绳捆成了粽子,歪倒在两把硬木椅子中间。
嘴上贴着厚厚的黑色胶带,脸上有清晰的淤青和擦伤,一只手包着纱布,虽然光线昏暗,但依旧能辨认出那眉眼与张月楼颇有几分相似。
他看到张月楼进来,挣扎得更是剧烈,眼中满是惊恐和求救的神色,呜咽声更大。
“小楼!”张月楼脱口惊呼,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往前冲。
“哎!”刘刚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速度很快,巨大的身躯瞬间横在张月楼面前,仅凭那堵墙般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就硬生生止住了张月楼的脚步。
刘刚居高临下地盯着张月楼,用带着明显滇西土音的汉话硬邦邦地说道:“张老板,好什?你兄弟在这咯,好生生的,莫动!”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张月楼的冲动。
“刚子!”吴有信适时地出声,语气带着责备,对着刘刚虚按了一下手,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不变的笑意,
“张老板是贵人,也是长辈,不得无礼。”他又转向张月楼,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张大老板息怒。令弟年轻气盛,打牌也不是很干净,在加上之前言语上有点得罪,刚子性子急,手上没个轻重,小有误会。委屈张二老板了。不过这绳子胶布只是怕二老板冲动误事,伤了自己也伤了我们和气。您放心,人,绝对是安全的。”
吴有信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很是漂亮。
张月楼气得浑身发抖,双手紧握成拳。
他眼中怒火与痛苦交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小青更是脸色铁青,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刚子和吴有信。
就在这无声的剧烈对抗中,我径直走到那巨大的紫檀麻将桌旁,拉开一把沉重的太师椅坐下。
动作从容不迫,与周围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
楚幼薇立刻无声地站到我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垂着眼帘。
我的坐姿很放松,目光平静地扫过桌旁站着的吴有信、坐着的刚子和阿兰。
“和气生财。”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吴先生这‘拜码头’的阵仗,李某也算开了眼了。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划下道来,怎么着才能高抬贵手,把张二老板这‘误会’,给解了?”
“李老板爽快!”吴有信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脸上笑容更深,顺势也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金丝楠木烟盒,抽出一支,也不点,只在指尖把玩着,仿佛在掂量筹码。
“江湖人讲规矩。”阿兰接过了话头,声音依旧软糯动听。
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无奈感,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依旧在我脸上停留,
“本来只是想请张二老板‘坐坐’,谁承想闹到李大老板您这里了。这事儿呀,现在河州地界上各位老大们也都知道了,咱也不能平白放人,堕了‘生意人’的诚信不是?传出去,我们三兄妹在道上还怎么混?也请李老板体谅我们的难处呀。”
这番话,也同样都是些场面话。
我并不着急。
从我坐上了这张赌桌上起。
主动权就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了。
刘刚冷哼一声,目光挑衅地看向张月楼,意思是:
要命,还是要脸?
张月楼脸上的肌肉在灯影下微微扭曲,他看着角落里还在呜咽挣扎的弟弟,又扫视了一眼这刀光剑影、笑里藏刀的局面,最终,所有的怒气和不甘,被巨大的痛苦和一丝屈辱压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喟叹。
他脚步沉重地拉开我旁边的椅子,颓然坐下。
吴有信嘴角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对上我的视线,
“李老板是明白人,阿兰妹子也把话敞亮了说开了。这事儿,要了结,也简单。”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张家老二,最后落定在紫檀麻将桌光滑如镜的桌面上,声音放得更缓,却像钢丝一样紧绷在每个人心弦:
“都是老规矩了。一张桌,四把椅。我们哥仨,”他指了指自己和刘刚、阿兰,“您李老板这边…劳烦也出个人。”
“八圈牌。”
“按咱们云南那边小茶馆的规矩——推倒胡,混一色。”
“输赢结果定乾坤。”
“赢了,是我们技不如人,人你们带走。”
“输了,我们也不要命,再留一只手,拿五百万赎人。”
五百万……
在这个年代,可以买二十套房子。
再留一只手。
张家老二,就彻彻底底的残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