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虎哥…宝哥。”
就在此时,同样倒在雪地里的瘸子,发出微弱的呼喊声。
“还活着?”
我和阿虎几乎是同时奔至瘸子身前。
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瘸子,此刻嘴里却一直呜咽着,好像有好多话想说,却已经说不出来了。
阿虎那双能拧断钢筋的手,此刻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想把地上那团冰冷的躯体抱起来。
瘸子仰面躺在雪窝里,脸色比地上的雪还白,嘴唇冻得青紫,微微哆嗦着。
他头上挨的那一下拍塌了天灵盖,此刻显得无比的狰狞。
“虎…虎哥…”瘸子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宝…宝哥…冷…真他妈的…冷啊……”
“别睡!瘸子,给老子撑住!”阿虎低吼着,然后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20。
我缓缓伸出手,制止了他,轻轻摇头。
我们都知道瘸子没救了。
现在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如果拨打救护车,无疑将我们暴露。
“妈的…操…还是虎哥怀里…暖和…”瘸子青紫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像是想挤出一个以前他惯常跟在阿虎身后时、那种没心没肺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
“瘸子!”阿虎的手臂猛地绷紧……
瘸子急促地喘了几口,他的眼神又开始涣散,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只手,无力地抬了抬,像是想去抓阿虎满是胡茬的下巴。
“虎哥…那年…那年咱们…偷看…刘寡妇…洗澡……”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随时要熄灭的风中残烛,又低又模糊,“你…你跑得快…我…我腿脚不…灵便……被…被她家…那条大黑狗…追…追了…三条巷子……哈…哈哈……”
“别说话,省点力气!”阿虎已经是泣不成声。
他手足无措的望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只能摇头。
让他说完想说的话。
瘸子艰难地吸着气,每一次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的手慢慢垂落,冰冷的手指无力地搭在阿虎同样冰冷的手背上。
“后来……后来我跟你说…虎哥……能不能…走慢点…等等我……”瘸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睛半阖着,像是陷入了梦呓,那只搭在阿虎手背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仿佛一个习惯性的、跟随的小动作。
我缓缓站起身,默默点燃了一根烟。
青龙和刀疤也艰难的站起身,围了过来。
阿虎低下头,轻轻颤抖着。
他想起了家乡那条窄窄的、泥泞不堪的后巷。
阿虎本名叫李振邦。
他想起那个挂着两条长长鼻涕、永远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小尾巴。
那时候他还不是“虎哥”,只是个打架不要命的小混混李振邦。
而瘸子,也不是瘸子,他是李小柱,是李家坳村东头那个老实巴交木匠的独苗,瘦瘦小小,胆子也小,最大的本事就是在村里孩子王李振邦打完架后,第一个冲上去扶他,用脏兮兮的袖子给他擦血。
“邦哥,你…你没事吧?”小柱的声音总是怯怯的,带着点讨好。
别的孩子叫他跟屁虫,他不说话,只是执着地跟在那个永远昂着头冲在前面的背影后面。
后来镇上流氓欺负李振邦的妹妹,李振邦提着柴刀去报仇,被人堵在工地满是钢筋废料的烂尾楼里。
混战中一根断裂的钢筋朝着他后心直捅下来,是这个连鸡都不敢杀的胆小鬼李小柱,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把他推开!
那根锈迹斑斑的尖利钢筋,狠狠地、残忍地穿透了李小柱的大腿!
穿透了肌腱,撕裂了血管……
从那天起,李小柱就变成了李瘸子。
李家坳容不下一个拖累父母的残废,于是瘦小的身影背着个小布包,一瘸一拐地跟着改名“阿虎”的李振邦走出了大山,走进了城里的腥风血雨。
从此“虎哥”后面永远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打架冲在最前挨拳头的是他,跑路时落在最后挨棍子的也是他。无论虎哥喝醉了骂他“废物”,还是脾气上来踹他一脚,那张沾着血污或油汗的脸上,永远只有那种怯怯的、讨好的、又带着点莫名安心满足的笑。
再后来,李小柱不想混了。
说是要回家娶媳妇,生大胖小子。
而阿虎进了金河。
再后来,听说李小柱的媳妇难产死了。
恰逢金河开设赌场,阿虎又将他喊回了金河会所……
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浮雪,像是在进行一场仓促的祭奠。
瘸子躺在阿虎的臂弯里,脸上那最后一点努力牵扯出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微弱笑意,彻底凝固了。
他搭在阿虎手背上那只冰冷的手,软软地、沉重地垂落下去。
阿虎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雪地空旷死寂,只剩风声呜咽,像一曲为这片冰冷的土地、为这些没有明天的亡命徒奏响的绝响。
就在这时,几道黑影从屠宰场大门外的风雪阴影里快步闪入。
正是陈九斤。
他身后跟着四个同样精悍的手下,进来后立刻散开,默契地封锁住几个关键出口和视线死角。
陈九斤扫过场中的狼藉。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具趴在雪地中的那具死而不倒的尸体。
陈九斤嘴角往下狠狠一撇,他几步上前,也不顾鞋底沾染污雪,抬腿就朝张屠户那颗硕大的、沾满雪沫污秽的光头狠狠踹了一脚!
张屠户被陈九斤踹的倒下了。
“呸!”陈九斤啐了一口浓痰,“狗日的屠夫佬!天杀的瘟猪!早该下油锅炸了你!仗着后面有个糟老头子撑腰,北门几处生意油水全他妈让你搂去了!操他妈的,河州城多少人家破人亡是你给填的馅儿?”
他骂得又狠又急,带着长久郁积的愤懑和对北门的刻骨恨意。
手下几人默默地清理战场,动作麻利老练,没有发出多余声响,只把工具碰撞的沉闷响动和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当作背景。
我默默抽着烟,视线从张屠户那如同小山般倒伏的尸体上,移向门外呼啸的风雪。
“北门……独眼。”
我缓缓吐出烟雾,声音低哑,几乎被风声盖过,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陈九斤闻言,脸上的戾气收敛了几分,转向我。
同样也有忧虑、
因为我们都知道,张屠户是独眼的手足心腹。
这一死,等于是彻底和北门结下了梁子。
陈九斤沉吟片刻,说道:“宝爷,现在这梁子,结死了!独眼那老狗,绝不会善罢甘休。睚眦必报,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后面……怕是腥风血雨,避不过去了。”
我当然知道。
“避不过,就不避。”我看着门外白茫茫一片的雪夜,河州城在黑暗中沉睡,“这屠夫,死有余辜。不为别的,”
“为了那小丫头片子,也值。”
陈九斤没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大家都明白,事已至此,只能迎着风刀雪剑走下去。
为了楚幼薇,即便是与整个北门为敌又如何?
在加上陈九斤所在的东门,本就与北门不合……
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爬上我的眉心。
这次突袭,还有一个目的悬而未决——那把匕首!那把差点给幼薇招来杀身之祸、沾着人血的诡异匕首!
它究竟是何来历?背后牵扯着谁?
张屠户临死前那句关于“死人”的话,如同鬼魅的回音,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可现在。
线索彻底断了。
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甚至可能就拥有这把刀的张屠户,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堆冰冷的死肉,再也张不开嘴吐露任何秘密。
雪越下越大,密集的雪片从屋顶巨大的破洞落下,无声地覆盖在张屠户的尸体上,也覆盖在瘸子尚存一丝体温的脸庞上。
但所有人都清楚,雪会融化。
血债,却永远不会被轻易洗刷。
“九爷,这里的事情,劳烦善后一下,独眼那边瞒得了一时,满不了一世,迟早会找上门来,咱们早做准备。”我吩咐了一声。
陈九斤点了点头。
留下了他善后。
而后,阿虎和青龙一左一右搀扶着刀疤,我们一同走出了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