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娘被安顿在后院最僻静的厢房。
窗外是覆雪的竹丛,细长的竹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的严寒。陈瑶亲自送来热茶点心,精致的青花瓷盏里是上好的龙井,白瓷碟里码着几样精致的苏式点心。
哑巴娘只是微微颔首,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些精致的点心上停留片刻。她径直走到窗边的藤椅坐下,背脊挺得笔直,枯瘦的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外面覆雪的竹影深处。
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我站在回廊下,隔着雕花窗棂看着屋内那凝固般的侧影。
风雪虽暂歇,但河州城暗涌的危机并未散去。北门谢韬的刀,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哑巴娘在这里,如同一块磁石,随时可能引来南门陈葵的雷霆之怒。
金河会所,此刻已是风暴中心。
正好,也省事了,正好一锅端了。
“兄弟,”阿虎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您身上有伤,西门那边……要不我去探探路?”
我收回目光,缓缓摇头。
目光扫过庭院里那些在寒风中巡逻、眼神警惕的黑衣汉子,“你留下。”
“哑巴娘在这里,金河就是靶子。谢韬和陈葵……都不是善茬。你坐镇,我放心。”我顿了顿,补充道,“让青龙跟着我去就行。他身手利落,人也机警。”
阿虎浓眉微蹙,嘴唇动了动,显然还想说什么。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尼泊尔军刀,眼神里是不甘。
前面几次,他都没有真正展示出自己的杀力。
事实上,拿着军刀,和没拿军刀的阿虎,是两个人。
但最终,他只是重重点头,沉声道:“好!兄弟你要小心,西门那地方……虽然我不了解,可我看过这几个门主过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能够坐上那个位置的,都绝非善类。”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这道理我又岂非不懂。
但有些事,不是怕就能解决问题的。
安排妥当,我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出几步,却瞥见楚幼薇小小的身影躲在廊柱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大眼睛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徐晴雪站在她旁边,一手轻轻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不舍和为难。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看向她们。
寒风卷过回廊,吹起徐晴雪鬓角的碎发。
徐晴雪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缓缓道:“阿宝……是沈老板那边……她派人传了话过来。”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楚幼薇身上,那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却又充满了无奈,“沈老板在省城那边……事务繁杂,身边缺个伶俐又信得过的人手帮忙打理些琐事。她……她看中了幼薇这丫头,觉得她机灵懂事,心思纯净,想……想带她去省城,跟在身边学点东西,也……也当是历练,长长见识。”
她话音未落,楚幼薇的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小嘴瘪着,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用力摇头,小手死死揪着徐晴雪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去……我不去省城……我要和师父在一起……我要留在金河……师父……师父……”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充满祈求地望着我。
仿佛在渴求我能帮她说上几句话。
只要我不点头,谁也带不走她。
可眼前,与她而言,离开金河,是最正确的。
我看着小丫头哭得通红的眼睛和倔强的小脸,心里微微一软。这孩子,从来不惹是生非,心思纯净得像块水晶,金河上上下下,从阿虎到陈九斤,再到徐晴雪,都把她当自家孩子疼着宠着。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
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珠,动作是难得的轻柔,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
“傻丫头,”我声音放缓,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去省城,跟着沈老板,是好事。沈老板是什么人物?省城又是什么地方?能跟着她学东西,见世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那是多少人做梦都攀不上的高枝儿。”
楚幼薇还是拼命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不……我不稀罕见世面……我就想跟着师父……师父在哪……我就在哪……师父……你别赶我走……”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听话。”我捏了捏她软乎乎带着泪痕的小脸,柔声道:“金河现在……不太平。师父有师父的事要做,很危险。你留在这里,师父还要分心照顾你。去了省城,跟着沈老板,安全,也能学真本事。等师父这边事情了了,说不定……就去省城看你。”
我顿了顿,看着她泪汪汪的眼睛,半哄半认真地说:“而且,沈老板点名要你,那是看得起你,也是你的造化。你要是不去,岂不是驳了沈老板的面子?以后还想不想在金河混了?还想不想师父认你这个徒弟了?”
楚幼薇抽噎着,小肩膀一耸一耸,大眼睛里满是挣扎和不舍。她看看我,又看看同样眼圈发红的徐晴雪,最终,小嘴瘪了又瘪,才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声音细若蚊呐,仿佛有些委屈地哽咽道:“那……那师父你要说话算话,事情办完了……一定要来看我……不能骗我……”
“嗯,说话算话。”我笑着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站起身来,“去了省城,沈老板规矩大,要听话,勤快点,机灵点,别给师父丢脸。还有……”我正色道,语气严肃了几分,“师父教你的功夫,可不能落,每天都要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听见没?要是下次见面,你功夫退步了,师父可要打你板子!”
“听见了!”楚幼薇用力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努力装出了几分坚定,“我一定好好练!等师父来看我……我……一定是最好的老千!师父……你要早点来……”
“好。”我应道,站起身,看向徐晴雪,“晴雪,你亲自安排一下,送幼薇过去。路上小心,务必把人安全送到沈老板手上。”
徐晴雪眼圈也有些发红,她蹲下身,紧紧抱了抱楚幼薇,声音哽咽:“丫头……去了省城要好好的……听沈老板的话……要懂事,想我们了就打电话……晴雪姐……晴雪姐给你做新衣裳……”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被堵在喉咙里。
“嗯……晴雪姐……”楚幼薇再也忍不住,扑进徐晴雪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离别的委屈、恐惧和不舍,像一把钝刀子割在人心上。她小小的身体在徐晴雪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哭声在寂静的后院里回荡,听得我心头发酸发紧。
我深吸一口气,硬生生转开目光,不再看那抱头痛哭、难舍难分的两人,转身大步离开。
我怕我再待下去,就舍不得这丫头了。
陈九斤早已等在门口,见我出来,立刻跟上。
青龙则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保持着绝对的警惕。
风雪虽歇,但寒气依旧刺骨,吸入肺腑如同冰针。
黑色的轿车碾过积雪未消、泥泞不堪的街道,朝着城西的方向驶去。
陈九斤开车,我坐在后排,青龙坐在副驾,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目光透过车窗,冷静地观察着沿途的街景和行人。
“宝爷,”陈九斤坐在后座我旁边,胖脸上堆着笑,试图打破车内的沉闷,他指着窗外越来越破败、萧条的街景,“西门……就快到了。啧,您瞧瞧这地方,跟咱们金河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瘸腿张那老东西,压根就没心思经营!这些年,西门是四大门里最破落、最没人气的地界了,听说堂口里都没剩几个人了,跟个空壳子似的,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没有回应。
车子最终在一片明显比其他城区破败、萧条的街区停下。
街道两旁多是低矮、破旧的平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块,如同生了烂疮。门窗歪斜,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有些窗户玻璃碎了,就用木板胡乱钉上。
积雪无人清扫,脏兮兮地堆在路边,混杂着垃圾、融化后又冻结成黑色的冰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烂垃圾、尿臊味。
行人稀少,个个缩着脖子,裹着破旧的棉袄,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神情,眼神空洞,仿佛被生活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垃圾堆旁翻找着什么,小脸冻得通红。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尘土和纸屑,打着旋儿掠过空荡、坑洼不平的街道。整片街区,如同被时代遗忘的角落,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深入骨髓的破败和死寂。
“喏,宝爷,那就是西门堂口。”陈九斤指着街道尽头一处相对高大些、但同样破败不堪的老式宅院。青砖院墙塌了一角,露出里面枯黄的杂草和堆积的杂物。两扇厚重的木门,漆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头原色,门板上布满裂纹,像是随时会散架。
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褪色、字迹模糊的木匾,依稀能辨出“西门”二字,匾额一角已经开裂。门口别说守卫,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皮毛脏污的野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用爪子扒拉着门前的垃圾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那股浓烈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我站在车边,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破败死寂、如同巨大废墟般的西门地界。坑洼的路面,歪斜的电线杆,紧闭的、毫无生气的店铺门窗……最后,目光落在那座毫无生气、如同巨大坟墓般的西门堂口上。
“西门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么?”
我感叹不已。
这才像要饭的人。
可……这样的地方能要到饭么?
青龙几乎在我下车的同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侧,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里离他腰间的匕首只有寸许之遥。
陈九斤也下了车,搓着手,胖脸上带着一丝嫌恶,他指着那破败的堂口大门:“宝爷,您看,这鬼地方,连个喘气的都没有,瘸子那老东西,不知道躲哪个耗子洞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