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突然摸索着抓住张小玲的衣角,声音哀求:
“你带我走吧…小铃铛…我知道后山有条路…我们偷偷跑…跑出去…”
张小玲猛地甩开老妇人枯瘦的手。
她头也不回地冲下竹梯,踩的竹楼嘎吱嘎吱响。
我跟着她走下竹楼。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那老妇人癫狂的话语和触碰,揭开了她最不愿面对的伤疤。
她跌撞着冲到屋后那条湍急的小溪边,猛地扑倒在湿滑的岸边岩石上。
双手颤抖着捧起冰冷的溪水,发狠似的用力泼在脸上。
一遍,又一遍。
水花四溅,彻底打湿了她的头发、衣领。她毫不在意,只是拼命地洗着脸。
我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靠近,也没阻止。
我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她需要这场冰冷的冲刷,需要这片刻的失控。
最后,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这世道真是讽刺。吃人的和被人吃的,最后好像都没落得好下场。那老妇人疯了,困在过去的罪孽里。张小玲爬出来了,却好像一辈子都洗不掉那身泥泞。
过了很久,她没有起身,反而缓缓蹲了下去,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溪水哗啦啦地流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
“阿宝弟弟…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脏的?”
我没说话。
这种问题不需要回答。
脏不脏,不是别人觉得的,是自己心里那杆秤。
我心里清楚,能从那种地方爬出来,活成现在这样,她比绝大多数人都干净。
她也没指望我回答,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六岁…大概六岁吧…我就被扔进那鬼地方了。怎么来的…记不清了…可能被卖的,也可能…就是被扔掉的。没人要的孩子,命比草贱。”
“最开始…是学规矩。怎么跪,怎么磕头,怎么笑,怎么哭…什么时候该出声,什么时候该装哑巴…错了,就没饭吃,或者挨鞭子。鞭子蘸盐水,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好几天睡不着觉。”
她顿了顿,声音更哑了,“大一点…十岁?十一?就开始学别的了。怎么伺候人…怎么察言观色,怎么让人高兴…怎么从人嘴里套话…怎么下药…怎么…无声无息地让人消失。”
“十二岁…第一次被叫去‘见客’。一个满身酒气的老头子,手很糙,像树皮,身上有股汗臭和烟臭的味道。”她的肩膀难以抑制地抖了一下,“完事了…他扔给我半块红糖…就是那半块糖…惹来了后面三天没饭吃…”
“后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见客’。各种各样的人…有给钱的,有给点小玩意的,也有…什么都不给,就是来发泄兽欲的。日子就像泡在脏水里,看不到头。”
“十六岁那年…我被一个南边来的富豪看中了。很有钱,势力也大,口味…也很变态。”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他花了一大笔钱,把我从那个泥潭‘买’走了。我以为能喘口气,结果…是进了另一个更精致的笼子。他带我去了他在南边的一个大庄园,守备森严。”
“那地方…比竹楼更让人窒息。他把我当个私藏的玩意儿关起来。高兴了哄两句,赏点东西,不高兴了…就往死里折磨。我忍了两年。学会了怎么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怎么伪装顺从,怎么让他放松警惕,怎么…一点点套出他保险柜的密码和那些记录着他肮脏交易的账本。”
“然后…我等他有一次应酬回来,喝得烂醉如泥、自己爬进浴缸泡澡的时候…把他那个老旧的,有点漏电的通电加热器‘不小心’碰掉水里了。”
“电路短路…水里…导电。他当时就抽搐了,叫都叫不出声。”
她抬起头,湿漉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流淌的溪水,眼神空洞:“警察来了,调查了,说是意外触电身亡。我哭得撕心裂肺,演得挺像,他们没怀疑。我拿着早就偷偷准备好的护照和一点现金,还有从他保险柜里拿回来的、能证明我身份和一些…其他东西跑了。一路不敢停,绕了好多路,最后跑到河州,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用那点钱,慢慢盘下了个小茶铺,一点点做到现在。”
她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所以…阿宝弟弟…你看…我从那么脏的地方爬出来,身上沾了多少泥…洗不干净的。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溪边一块被水流冲刷了太久。
磨掉所有棱角都快被磨平的石头。
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也不是在寻求安慰或者开脱。
她只是需要说出来,需要让另一个人知道,她这一路走来的苦。
需要有人听见,她不是天生就这么精明算计,游刃有余。
她的根,是扎在最污秽的泥潭里。
溪水不停歇地哗哗流淌,带走了话语,却带不走过往。
我依旧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着。
心里想的却是,这世道,谁又比谁干净多少?无非是有些人陷在泥里没爬出来,有些人爬出来了,却一辈子带着泥印子。能爬出来,还能站着走下去,就已经是本事。
过了很久,她慢慢站起身,脸上的水迹已经干了,只剩下眼眶还有些红肿。
她抬起手,用手指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湿漉漉的衣领。
“走吧。”她说。
我没走。
张小玲站起身,整理着湿衣服,声音低哑:“走吧。”
我没动。
“我师父说过,”我看着她,“江湖这口锅,掉进去就别想干净。爬出来的,都是沾着油带着伤的。没人在意你脏不脏,只在乎你站不站得稳。”
她愣住,眼圈还红着。
“活下来的才是规矩,”我转身往回走,“死了的才是脏的。”
身后安静了几秒,然后脚步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