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比特翁。
整个乌穆沁营地彻底扫去了战争的阴霾,处处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氛。
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座毡包顶上都飘扬着崭新的风马旗。
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肉香、奶香和油炸面食的甜香。
巴图首领的毡包里更是热闹非凡。
巨大的铜锅里翻滚着肥美的手把羊肉,汤汁奶白,香气扑鼻。
女人们忙着包饺子,蒙古饺子皮厚馅足,一个个圆滚滚的像小元宝,还有人在一旁用铁鏊子烙着金黄的面饼,滋滋作响。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就不在过过新年。
赌鬼老爹几乎看不见影子。
师父对节日没有概念。
在加上她时不时就出门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我这是这十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过年。
我被硬拉着坐在主位旁边,面前的小桌上摆满了奶豆腐、炸果子、手把肉和各种奶制品。巴图兴致极高,端着银碗不断劝酒,醇厚的马奶酒一碗接一碗地下肚,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朝鲁拄着拐杖也在一旁,虽然腿脚不便,但喝酒的劲头一点不弱,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时不时用生硬的汉语跟我碰杯。
而娜仁托娅穿着节日盛装,珊瑚头饰和银链子在她乌黑的发间闪烁,她安静地坐在一旁,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偶尔起身为长辈们敬茶斟酒,动作优雅从容。
外面的空地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酒足饭饱的汉子们围着火堆跳起了粗犷的舞蹈,唱着苍凉悠远的蒙古长调,马头琴声悠扬婉转,穿透寒冷的夜空。孩子们穿着新皮袍,在人群里追逐嬉闹,发出清脆的笑声。
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年味。
没有金河市霓虹灯的喧嚣,没有麻将牌的碰撞声,也没有徐晴雪揪着耳朵催债的威胁。
这里只有辽阔的星空、燃烧的篝火、真诚的笑脸和滚烫的酒液。
一种原始的、热烈的、充满生命力的欢庆,简单,直抵人心。
我也被这气氛感染,多喝了几碗。
午夜时分,鞭炮声和欢呼声响彻草原,辞旧迎新。
大年初一,查干萨日(俗称白月)。
天还没亮,我就被外面喧闹的拜年声吵醒。
按照习俗,晚辈要向长辈拜年敬献哈达和奶茶。
我入乡随俗,也准备了几条蓝色的哈达,先去给巴图首领拜年,敬上奶茶。
巴图哈哈大笑,接过哈达,回赠给我一把精致的银鞘匕首,说是英雄该有的配饰。
接着是朝鲁,还有其他几位长老。
一圈下来,我怀里塞满了各种回礼:奶饼、糖果、甚至还有一小袋金沙。
娜仁托娅也端着银碗过来,向我敬“新年茶”。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隆重的绣金红袍,衬得脸色越发白皙,眼神清亮。“李安达,新年吉祥,万事如意。”她轻声说着,递过奶茶。
我接过碗,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两人都迅速缩回。
碗里的奶茶温热醇厚,带着淡淡的咸味和奶香。
“谢谢,你也一样,新年好。”我笑了笑,将早已准备好的、从金河带来的最后一点没用上的伤药递给她,“一点小心意,对你哥哥的伤或许有帮助。”
她微微一怔,接过小瓷瓶,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瓶身,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阳光彻底照亮雪原时,营地里的欢庆达到了高潮。
赛马、摔跤(当然,朝鲁只能眼巴巴看着)、射箭比赛再次举行,不过这次充满了欢乐和竞技的味道,不再有血腥和仇恨。我被拉着参加了好几项,成绩嘛……不提也罢,主要是图个热闹开心。
几天热闹的白节庆典终于接近尾声。
营地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也该走了。
清晨,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那把银鞘匕首小心收好,又检查了一下要给徐晴雪带的礼物——几块上好的奶豆腐、一条娜仁托娅帮忙挑选的、带着复杂吉祥纹样的羊毛围巾,还有……最重要的,那瓶用金刀和苏鲁锭换来的“醉八仙”。
我下意识伸手摸向怀里贴身存放玉瓶的地方——
空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可能!
我明明记得昨晚睡前还确认过,它就贴身揣在内袋里!
我强作镇定,飞快地将全身上下、行李褡裢所有可能的口袋和角落都翻了一遍!
没有!
还是没有!
那酒瓶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汗瞬间从我后背冒了出来,浑身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凉和恐慌。
怎么可能?
我昨晚喝多了?
被人趁乱摸走了?
是谁?巴图?不可能!
朝鲁?更不可能!娜仁托娅?……
一个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又被我迅速否定。
但这瓶酒……它真的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清晨寒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千辛万苦,几乎拼上性命,得罪了整个部落,才到手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回去怎么跟瘸子张交代?
还有徐晴雪……我他妈连新年都没回去陪她……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至极。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完了。
这下,麻烦真的大了。
我仔细回想着过年这几天的诸多细节,这段时间因为白节的原因大家都很放松,包括我。
昨晚我特地把酒拿出来放进了衣服的内袋,就是怕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带走。
可现在……
我猛地闭上眼,试图在一片混乱和残留的酒意中抓取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昨晚……比特翁之夜……喝多了……马奶酒的后劲很大……巴图和朝鲁轮番劝酒……娜仁托娅也敬了几碗……篝火、歌舞、喧闹……
记忆有些模糊,像蒙着一层纱。
我踉跄着回到这座临时安排给我休息的毡包……倒头就睡……
等等!
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酒精淹没的片段猛地闪过脑海!
好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口干舌燥地想爬起来找水喝的时候……毡包的门帘似乎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像被人轻轻掀开了一条缝……
外面篝火的余光透过缝隙,短暂地照亮了一个侧身站在门口的身影。
是个女人。
穿着和乌穆沁姑娘类似的蒙古袍,光线很暗,看不清具体面容,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就在那一瞬间,一种极其诡异的熟悉感击中了醉眼朦胧的我,
那侧脸的线条,那站立的姿态……我肯定在哪里见过!
不是乌穆沁部落里的任何一个人!
当时脑子被酒精糊住,只觉得有点眼熟,以为是哪个喝多的族人走错了包,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又倒头睡死了过去。
现在清醒过来,再回想那个身影……
根本不是喝多的族人!
那身影虽然穿着草原服饰,那……气质,绝对不属于这片草原!
她像个误入牧场的……游客?不……更像是一个披着羊皮的……
汉人。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我的脑海!
按道理,这片草原上,除了我和那个神出鬼没的扎木合,根本不应该有第三个汉人!
更别说是一个能悄无声息摸进我毡包的女人!
扎木合?他是个男人,身形也对不上。
那会是谁?!
谁能在我烂醉如泥时,从我贴身的內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那瓶酒?
对方只有一个可能。
是个顶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