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天的跋涉,黑风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稀疏的灯火,像散落在灰色天鹅绒上的碎金,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宣告着——人类聚居的小镇到了。
“到了!终于到了!”
趴在我身前马鞍上的小芸猛地抬起头,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她甚至忘了自己还被当麻袋一样驮着,激动得手舞足蹈,差点从马背上翻下去。
“热乎的!热乎的饭菜!热汤!热炕头!”她语无伦次地嚷嚷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再也不要吃你那又干又硬能硌掉牙的破奶豆腐了!”
这两天,她全靠我偶尔施舍的一点干粮吊着命,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看什么都像能吃的。
我勒住黑风,她也顾不上姿势难看,手脚并用地从我前面滑溜下马,双脚一沾地,虽然腿软得差点跪下去,但还是兴奋地原地蹦跶了两下,贪婪地吸着空气中隐约飘来的,食物味道的气息,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好的香气。
我没理会她的聒噪,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着记忆中小旅店的方向走去。
小芸立刻像块牛皮糖一样紧紧跟上,生怕被我丢下。
小镇依旧破旧冷清,但比起荒无人烟的雪原,已是天堂。
再次来到那家熟悉的小旅店门口,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我刚拴好马,店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
老板娘萨仁扭着腰肢走了出来,身上还是那件紧绷的、领口开得略低的旧棉袍,脸上扑着厚厚的粉。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和黑风,那双精明世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哎呦喂!这不是李安达嘛!长生天保佑!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草原上的白毛风卷走了呢!”她嗓门很大,带着一股热络的市侩气,“是来还马的吧?黑风好着呢,一看你就没亏待它!”
她说着,习惯性地就想往我身边靠。
但她的目光很快就被我身后那个探头探脑、一脸好奇又带着点戒备的小芸吸引了过去。
萨仁上下打量了小芸几眼——穿着不合身的脏蒙古袍,头发乱糟糟,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但身段依稀看得出几分苗条。
萨仁的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我懂了”的暧昧表情,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用手肘轻轻捅了我一下,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说:
“啧啧……可以啊李安达……我说你怎么在草原待那么久呢……原来是有‘艳遇’了啊?”她朝小芸那边努努嘴,“小姑娘是黑了点,瘦了点,不过这身段……还挺窈窕……行啊你,看着冷冰冰的,原来好这口……野趣十足嘛……”
她的眼神和语气里充满了自以为是的洞察和调侃。
我眉头瞬间皱起,懒得跟她解释这离谱的误会,冷声道:“少胡说八道。开两间房,再弄点热水和吃的。”
萨仁被我冷硬的语气噎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那副笑模样:“好好好,开两间就开两间嘛……还害羞了……等着啊,这就给你们准备去!”
她扭着腰,笑着转身进了屋。
小芸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反驳又不敢,只好气鼓鼓地瞪了萨仁的背影一眼,低声骂了句:“老妖婆!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现在已经很晚,我准备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还了黑风,交割清楚,我心里那点关于这匹骏马的牵挂也算放下了。
胃里空得发慌,两天啃干粮的滋味实在不好受,现在只想找点热乎的、油水足的东西填进去。
我朝着记忆里小镇唯一还亮着灯、隐约有点人声的地方走去。
是一家破旧酒馆。
刚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哎!等等我呀!你去哪儿吃?带我一个呗!我都快饿瘪了!”
我没回头,也没搭理她。
她爱去哪里跟我没关系。
她却不依不饶地小跑着跟了上来,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在我耳边絮叨:“这破地方黑灯瞎火的,就那一家亮着,肯定没啥好吃的……不过好歹是口热的……你请客呗?你看我帮你牵了那么久的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我依旧当她是空气,径直走到那家酒馆门口,掀开厚重的、油腻腻的棉布门帘,弯腰走了进去。
酒馆里光线昏暗。
只有角落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勉强照亮几张歪歪扭扭的木桌。
老板是个胡子拉碴、面色黝黑的汉子,此刻正和另外三个同样穿着臃肿棉袄的男人围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脑袋凑在一起,神情紧张又专注。
他们手里都捏着一把脏兮兮的纸牌,桌面上散乱地扔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看样子是在赌点小钱,玩的是什么没看清楚。
我走进来的动静显然打扰了他们。
老板头都没抬,极其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打烊了!没吃的!要买啥明天再来!”
跟在我屁股后面钻进来的小芸被这嗓门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
我没理会他的驱赶,走到一张相对干净点的桌子旁坐下,声音平静地开口:“两斤手把肉,一斤奶酒。”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牌桌那边安静了一下。
老板这才抬起头,眯着被烟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又瞥了一眼我身后东张西望、一脸好奇的小芸。
他脸色不太好看,像是刚才输了不少,但又不好直接撵客——毕竟我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看着也不像好惹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极其不情愿地扔下手里的牌,嘟囔着骂了句晦气的蒙语,磨磨蹭蹭地站起身:“等着!”
态度极其敷衍。
这时,小芸已经毫不客气地在我对面坐下了,一看老板要去备菜,立刻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就喊:“哎老板老板!等等!还有我!我要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面!汤要多!肉也要多!再给我来个烤羊排!要肥一点的!还有奶豆腐!炒米也来一盘!对了对了,有奶茶没有?先来一壶暖暖身子!”
她噼里啪啦点了一堆,完全不顾老板越来越黑的脸色和我不带任何表情的目光。
老板狠狠瞪了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有那么多!就只有肉和酒!还有面!别的没有!”
小芸顿时垮下脸,小声抱怨:“什么破店嘛……”
老板懒得再理她,骂骂咧咧地掀开后面厨房的脏帘子,走了进去,里面很快传来砰砰乓乓、带着明显火气的剁肉声和锅勺碰撞声。
小芸撇撇嘴,转回头,发现我正冷冷地看着她。
她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搓着手道:“那个……大哥……你看……我这不也是帮你试试菜嘛……万一他做得不好吃呢……”
我没说话,只是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街道。
小芸自讨没趣,也闭上了嘴,但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乱瞟,鼻子使劲吸着从后厨飘出来的,越来越浓郁的肉香味,喉咙不停地上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