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手已经搭在了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把手上,身后却传来瘸腿张嘶哑的喊声:
“喂!小子!”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这酒……你真不尝尝?”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激动和酒意,却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可是……多少人一辈子闻都闻不到的仙酿啊!”
我微微侧头,余光能瞥见他依旧死死抱着那个棕色玻璃瓶,像是抱着命根子。
“不了。”我声音平淡,“对酒,没兴趣。”
“啧……可惜了,可惜了啊……”瘸腿张咂摸着嘴,摇头晃脑,脸上的狂热稍褪,笑着说:“人生一大乐趣,就这么没了……你小子,活得真没劲。”
我没接话,准备再次推门。
“李阿宝。”他又叫了一声,这次语气正经了些,“江湖路远,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了。”
我放在门把上的手停住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如释重负却又难掩萧索的苍凉:“我这桩憋了半辈子的心事,总算……了了。这西门堂口,撑了这么多年,吊着一口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也该彻底散伙了。”
我缓缓转过身。
他靠在破太师椅里,那条断腿依旧直挺挺架着,怀里抱着那瓶“醉八仙”,脸上没了之前的癫狂,只剩下一种心愿已偿后的空虚和疲惫。
阳光从高窗的破洞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浑浊眼底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暮气。
英雄迟暮。
我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复杂难言。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世上再也没有那个凭着一双铁腿和狠辣手段在金河市西门闯下赫赫凶名、让人闻风丧胆的“鬼脚张”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守着半瓶残酒、拖着一条废腿、在回忆里醉生梦死的糟老头子。
西门……这个曾经显赫一时、令人谈之色变的堂口,连同它最后一位像样的掌舵人,从今天起,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彻底成了过去。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昏暗、破败、即将彻底沉寂下去的堂口,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外,是金河市冬日午后灰白冰冷的天空,和远处街市传来的、属于活人的喧嚣。
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那最后一点属于旧日江湖的、混杂着酒香与颓败的气息。
眼下,这金河市偌大的江湖盘口,明面上还撑着旗号的,就只剩下……东门那的老九,和南门那个从不说话的哑巴了。
风,似乎更冷了。
旧的江湖正在远去。
新的江湖、陌生的江湖已经逐渐诞生。
出租车在一条烟火气十足的旧街口停下。
付钱下车,熟悉的喧嚣和市井气息瞬间包裹而来,与草原的苍茫辽阔截然不同,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踏实?
刚走到那间挂着“金和会所”霓虹招牌的门口,玻璃旋转门就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
“宝爷?!”
一个穿着红色毛衣、披着头发的姑娘率先冲了出来,正是陈瑶。
她看到我,眼睛瞬间亮得像灯泡,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声音又脆又亮:“真是宝爷!您可算回来啦!”
她扭头就朝里面喊,嗓门大得整条街都快听见:“徐姐!徐姐!快出来!宝爷回来了!宝爷回来啦!”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就跟着蹿了出来,是阿虎。
他穿着件紧身黑T恤,大冬天外面就披着个皮外套,肌肉贲张,看到我,先是咧嘴一乐,随即又故意板起脸,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力道不轻:
“靠!兄弟!回来也不提前吱一声?我好开车去车站接你啊!这么见外!”他嘴上抱怨着,眼里的高兴却藏不住。说完,他还故意朝棋牌室里面努了努嘴,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说:“你不在这些天,某位大姐头明显心情不咋地,牌都打得比平时凶,兄弟们都快扛不住了……”
我揉了揉被他捶得发麻的肩膀,笑了笑,没接这话茬,只是随口问:“最近场子里没事吧?”
“没事!好着呢!”阿虎拍着胸脯,“有我和徐姐盯着,谁敢来这儿撒野?”
我们正说着,赌场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徐晴雪走了出来。
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羊绒毛衣,衬得皮肤很白,头发随意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手里还捏着一副麻将牌,似乎刚从牌桌上下来。
她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像是确认我四肢完好、没缺斤少两,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哟,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被草原上的哪个姑娘扣下当上门女婿了呢。”
她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惯常的揶揄,但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细微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隐去,快得让人抓不住。
陈瑶和阿虎在一旁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偷偷憋着笑。
我看着她,笑了笑,没解释什么,只是说:“答应了你回来放烟花,总不能食言。”
徐晴雪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麻将牌丢给旁边的陈瑶,转身往屋里走,只留下一句:
“算你还有点良心。进来吧,外面冷。阿虎,去把炉子捅旺点。”
然后她瞪了我一眼,“跟我来办公室。”
跟着徐晴雪走进她那间相对安静的小办公室。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刚才在门口那副淡定甚至带着点揶揄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
她转过身,几乎是立刻,眉头就蹙了起来,双目身上来回打量,嘴唇抿得紧紧的。
“你看看你!”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埋怨和……心疼?
“才去几天?那破草原到底有什么好的?又冷风又大,看看你这脸,糙得跟砂纸似的!人也瘦了一圈,黑得都快赶上阿虎了!是不是都没吃上一顿热乎饭?是不是光顾着跟人拼酒打架了?”
她越说越气,甚至伸出手指,想戳我的胸口,但指尖到了跟前又顿住了,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那眼神活像个操心自家不着调男人的小媳妇,哪里还有半点平时大姐头的精明厉害。
我看着她这副瞬间从江湖儿女切换成深闺怨妇的模样,有点想笑,又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没接她连珠炮似的数落,我从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粗糙牛皮纸简单包着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给你的。”我笑了笑,语气轻松,“草原上买的,看着挺暖和。”
徐晴雪喋喋不休的抱怨戛然而止。
她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其貌不扬的纸包上,又抬眼看看我。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接了过去,手指有些迟疑地解开系着的麻绳,剥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条厚厚的、有着浓郁民族风花纹的羊毛围巾,颜色鲜艳而温暖,触手柔软得像云朵。
她拿着围巾,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柔软的羊毛,久久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只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麻将声和炉子里煤块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忽然,她猛地抬起头!
没有任何预兆,她一步跨上前,踮起脚尖,双手抓住我胸前的衣襟往下一拉,温软而带着一丝颤抖的嘴唇,精准又带着点蛮横地堵住了我的嘴!
这个吻来得突然而激烈,毫无技巧可言。
她吻得很用力,甚至有点笨拙,牙齿不小心磕到了我的嘴唇。
我僵了一下。
几秒钟后,她缓缓松开了我的衣襟,向后退了半步,脸颊染上一抹罕见的、极其动人的红晕,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只是低头盯着手里的羊毛围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回来了就好,你不在,金河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
然后,也不等我回应,她攥着围巾,快步的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