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寒风却愈发刺骨,刮在人脸上,疼得厉害。
东岭镇,刘清源的府邸内,暖炉烧得正旺。
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穿着厚实的皮袄,正襟危坐,眼神却不住地打量着这位在东岭镇权势非凡的大管家。
他便是燕王派来的信使。
刘清源端着茶杯,热气氤氲,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心中也在盘算。
燕王,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权势滔天的藩王。
将军之前已经明确拒绝了燕王幕僚的拜访,如今又派人送信来,所为何事?
这信,是接还是不接?
接了,万一里面是什么谋逆之言,岂不是惹祸上身?
不接,自己代表的又是侯爷,岂不是让侯爷得罪了燕王?
思忖再三,刘清源还是觉得,这件事必须让侯爷亲自定夺。
“信,我可以代为转交。”刘清源放下茶杯,声音平稳,“但将军看不看,如何回复,就不是我能干预的了。”
信使似乎早有预料,闻言只是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双手奉上。
“多谢刘管家,我家主人交代,只需将信送到即可。”
刘清源接过信,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便起身送客。
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像是撒下一层白霜。
北营,校尉宅邸。
李万年刚从矿场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铁与火的气息。
三位夫人正在后院商量着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以后的小衣物。
沈飞鸾则在一旁静静擦拭着她的剑,院子里透着一股安宁祥和的气息,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刘清源被亲兵领进书房时,李万年正在看秦安送来的新式高炉图纸。
“大人。”刘清源躬身行礼,将那封信呈了上来,“燕王府的人,托小人转交。”
李万年头也没抬,只是伸出手。
“放这吧。”
他的注意力全在新高炉的进风口设计上,似乎对这封来自藩王的信件毫不在意。
刘清源心中一定,侯爷这般态度,显然是胸有成竹。
他不再多言,行了一礼后,便悄然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许久,李万年才放下图纸,伸了个懒腰,这才慢悠悠地拿起那封信。
信封没有火漆,只是简单地封了口。
他随手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是燕王赵明哲亲笔所书,字迹苍劲有力,颇有风骨。
信的内容并不长。
通篇,只是用一种近乎白描的客观口吻。
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周王赵景明是如何被自己的亲儿子告发。
又是如何被徐国公信仲荣率兵擒拿,阖府上下三百余口,尽数沦为阶下囚的全过程。
信的末尾,燕王写道:
“闻将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之言,发人深省。今天家宗室,遭此屠戮,不知将军观之,又作何感想?”
李万年读完,脸上没有燕王预想中的任何凝重或挣扎。
他只是将信纸随手放在桌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作何感想?”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当然是高兴啊。周王那种鱼肉百姓的垃圾,死了才好,省得浪费粮食。”
忠君之事?
李万年心中冷笑。
他从不是什么大晏忠臣。
他所经历的,所看到的,是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的挣扎与苦难。
在他眼里,所谓的皇室宗亲,不过是更大、更会伪装的地主和蛀虫。
燕王也好,太后也罢,他们之间的争斗,无非是狗咬狗。
谁当皇帝,与他何干?
他真正在意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否吃饱穿暖,能否有尊严地活下去。
这封饱含深意的信,在他看来,就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李万年随手拿起信纸,看了一眼上面“作何感想”四个字,嗤笑一声,直接将其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里。
信纸遇火,瞬间蜷曲,化为一捧黑色的灰烬。
……
傍晚。
燕王府的信使再次找到了刘清源。
刘清源只是平静地转达了一句话:“信,将军已经收了。”
“那……将军可有回话?”信使追问道。
刘清源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
“将军日理万机,或许是看了,或许是还没看。这等事,我也不敢多问。”
信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想起自家幕僚张知非的交代,也未多做纠缠,只是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去。
消息传回燕王府。
书房内,燕王赵明哲听完回报,久久不语。
没有回复,才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回复。
“王爷,”幕僚张知非上前一步,“看来这位李将军,是铁了心不愿与任何一方扯上关系了。”
赵明哲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风雪。
“或许吧。”
他缓缓开口,声音幽沉。
“又或许,他是在等一个价码,一个能让他动心的价码。”
“无论如何,此人,现在绝不能成为我们的敌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京城那边,对周王……有定论了吗?”
……
京城,天牢。
这里是全大晏最阴暗潮湿的地方,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朽混合的恶臭。
曾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周王赵景明。
此刻正穿着一身肮脏的囚服,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牢门外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两名狱卒打开了沉重的牢门。
“出来!提审了!”
赵景明毫无反应,直到狱卒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
几天前,他还是高高在上的藩王,如今却连一条狗都不如。
大理寺公堂之上,庄严肃穆。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堂会审,阵仗之大,前所未有。
堂下,跪着的是周王赵景明,以及作为人证的他那位“孝顺”的次子,赵宏业。
“堂下赵景明,你可知罪?!”刑部尚书惊堂木一拍,声如洪钟。
赵景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赵宏业,嘶哑地吼道:
“冤枉!本王是冤枉的!是他!是这个逆子为了夺取世子之位,与奸人勾结,诬陷于我!”
赵宏业闻言,立刻朝着堂上三位主审官连连叩首,声泪俱下:
“各位大人明鉴!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父王他心怀怨望,日夜咒骂朝廷,更是与匪类勾结,私藏兵甲,意图不轨!”
“我身为赵氏子孙,食君之禄,岂能坐视父王将我周王府一脉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我是为了保全我周王府,更是为了大晏的江山社稷啊!”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正义凛然。
“你……你这畜生!”赵景明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又晕厥过去。
随后,从周王府搜出的所谓“罪证”被一一呈上。
几封与山匪联络的“密信”,几本记录着“私募兵勇”开销的账本,还有几名被收买的下人作为“证人”。
这些东西,明眼人一看便知破绽百出,粗制滥造。
但在赵宏业这个“亲子”的指认下,在太后早已定下的基调下,这些就成了铁证。
审理不过一个时辰,便草草结束。
结果,毫无悬念。
周王赵景明,谋逆罪名,成立。
消息传入皇宫。
慈安宫内,太后身穿一袭凤袍,端坐在主位之上,听着心腹太监的汇报,脸上古井无波。
“周王……罪名成立了?”
“回太后,罪名确凿,三司已经拟好了判决文书,只等您示下。”
太后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李子扬和江泰。
“两位爱卿觉得,这周王,该如何处置?”
江泰这个人性子直,当即出列,瓮声瓮气地说道:
“谋逆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按律当斩,以儆效尤!”
太后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李子扬。
李子扬躬身道:
“太后,周王虽罪大恶极,但毕竟是先帝血脉,宗室亲王。”
“若直接斩杀,恐会引起其余藩王兔死狐悲之感,于朝局稳定不利。”
“那依李爱卿之见呢?”
“臣以为,杀与不杀,不该由朝廷来定。”李子扬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而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定。”
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太后可下一道旨意,将周王罪状昭告天下,发往各藩王封地。”
“让他们议一议,这周王,是该杀,是该废,还是该赦。”
“让他们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此言一出,连江泰都愣住了。
这招,太毒了!
这哪里是让他们议罪,这分明是看他们的态度、逼着他们站队!
附和朝廷,主张严惩?那便是出卖兄弟以求安稳荣华,便会在宗室里失了人心,成了孤家寡人。
出言求情,反对严惩?那便是公然与朝廷唱反调,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
保持沉默?那就更是心怀鬼胎,意图不明,更要严加提防。
这是一道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送命题。
太后听完,凤眸中露出一丝赞许。
“好,就依李爱卿所言。”
她当即下令:
“拟旨!将周王罪证抄录各藩王,八百里加急,送至各藩王手中!”
“哀家要看看,我大晏的这些贤王们,在大是大非面前,都是何种态度!”
……
风雪刮过燕山,卷起漫天雪尘。
燕王府,议事厅。
燕王赵明哲身穿一袭紫色王袍,面沉如水地跪地听旨。
身侧,是他的爱妃。
而后方,则是首席幕僚张知非,以及一众核心臣属。
一名从京城来的天使,正手捧黄绸懿旨,用他那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宣读着。
懿旨的内容冗长。
先是痛斥了周王赵景明“辜负皇恩、心生怨望、图谋不轨”的种种罪行,将他批得一文不值。
而后,话锋一转,便是这道旨意的核心。
“……兹念及宗室亲情,太后于心不忍,特召天下宗亲藩王,共议其罪。”
“周王赵景明,是杀,是废,是赦,望诸王直言无隐,为朝廷分忧,为江山计,为社稷谋!”
“钦此!”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天使将懿旨合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明哲:
“燕王殿下,请接旨吧。太后还在等着您的回信呢。”
赵明哲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身侧的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屈辱和愤怒,直冲天灵盖。
他死死盯着地面,虽未抬头,却恨不得将太监手上拿着的黄绸撕个粉碎。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太后将一把刀递到了他的手上,逼着他去捅向自己的同族兄弟,也逼着他将自己的心剖开,给所有人看。
张知非等一众幕僚,也是个个面色凝重,额头渗出冷汗。
他们都能看穿这道旨意背后的杀机。
许久,赵明哲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接旨。”
他缓缓起身,从天使手中接过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懿旨。
天使完成任务,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告辞离去。
他一走,赵明哲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砰!”
他猛地将手中的懿旨砸在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双目赤红,如同被困的猛兽,在厅中来回踱步,咆哮道:
“她这是在逼我!逼我燕王府上下,自寻死路!”
“回什么信?本王什么都不回!我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
整个议事厅内,无人敢接话,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而沉静的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王爷,息怒。”
燕王妃裴献容一袭素雅长裙,缓声开口。
她的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一双清澈的眸子,冷静得可怕。
她走到暴怒的赵明哲身边,无视他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气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愤怒,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这道旨意,我们不仅要回,而且必须得回。”
赵明哲猛地看向她,怒气未消:“回?怎么回?难道真要本王附和她,说周王该杀,去做那卖弟求荣的小人吗?!”
裴献容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桌案前,将那卷被砸下的懿旨缓缓展开。
“王爷,您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她指着懿旨上的字句,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这道题,看似无解,其实,生路就藏在死局之中。”
“我们,要给太后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