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讲台撑不起的家,我们转靠收荒混饭吃
方小林2025-04-02 10:4124,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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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忠又挖了五斤黄鳝,六块五一斤,三十几块钱呢。方山岭锄完地,刚到地坪边,妻子夏妮说。

嗯。

你也去挖嘛,哪怕挖一斤,至少也有几块钱零花。

方山岭眉头一皱,不再言语。明知地里长不出仨瓜俩枣,他还得去弄。胡忠简直是黄鳝精,黄鳝是他手下的小哈啰,呼之即来,信手可拈。秋天锄鳝,冬天药鳝,春插及双抢后电鳝。禾苗起势,无法下手,他到只种一季稻的地方去,利用禾苗长势的错位,电到鳝鱼。一句话,黄鳝是他的钱袋子。方山岭想从中捞一杯羹,照葫芦画瓢,去锄、去药、去电、去抓,几乎每次都是败兴而归。徒增村人笑料,妻子的不屑。

村里有起色的人家好几户,赚钱的能人好几个。夏妮从未提起,独拿胡忠比,妻心里的小九九正是方山岭的心结。夏妮跟胡忠的老婆是一个村庄的,她俩从小玩到大,形影不离,又同一年出嫁。出嫁前,夏妮模样周正些,嘴巴甜,更招人喜欢。出嫁后,胡忠的老婆扬眉吐气,昂着头,享受着村里人的吹捧奉承。

在娘家。娘家人见胡忠的老婆,笑问,你跟夏妮,谁过得好些?胡忠的老婆春风得意,都不怎么好,还不是差不多。夏妮碰上娘家人,打着招呼,娘家人回声嗯,带着鼻音,没有下文。

夏妮接受不了这种落差,在家里,看到方山岭悠闲,没好气地说,赚不到钱嘛,你也到稻田里看一下水,去山上锄块地,挑担粪泼泼菜,总不能挺尸挺在家里呀。唉,胡忠连添屁股都不要你呢。当初怎么瞎了眼,嫁给了你这个窝囊废。

夏妮当初并没有瞎眼,一双大大的眼睛贼亮贼亮。她看中方山岭是民办教师。媒婆一说,夏妮满口答应。

方山岭高中毕业后,在乡村小学教书。农村里,教书是令人羡慕尊敬的职业,很吃香。年轻的单身教师,往往招架不住妙龄少女们抛来的一个个火红的绣球。夏妮满心欢喜,以为捡到了这个活宝。婚后才知是代课的。

方山岭想不到,婚后生活会如此一地鸡毛。他懊悔,当初应该再复读一年,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有同学劝他,成功离你只有一步之遥,仅仅一步之遥啊。他竟无动于衷,油盐不进。方山岭愈来愈觉得自己活成了孔乙己。寒窗十年,终未中举,不能像“丁举人”般的大学生们,毕业后坐在办公室,看看报纸,品品茶,悠闲地拿着工资,自在地领起福利。又不似胡忠样的“短衣帮”们,凭一道手艺,靠一门技能,撑起一个家。是“郎不郎,秀不秀”的秀才。“锈材”者,朽木也。

村庄里不少人外出上工地,或是打工,方山岭紧随其后。方山岭高高瘦瘦,细碎的活做起烦,稍重的事吃不消。身似风吹两边倒的毛竹,堆些积雪,会压弯压垮。

砌房建楼的多起来,方山岭学了三五天砌墙,放弃了。他登高怕跌,人走在晃来晃去的竹架板上,若没有扶手,只差没有跪着爬,把站在下面的人惊出一身汗。做小工,只有挑灰捅合适。农村里,闲着想做工的劳动力多如牛毛,人家瓦工带上你,你得事事捡得起,放得下,由不得你挑三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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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午夜饭后,乡村里七大姨八大舅忙不迭地互相请客吃饭,俗称接春客。一天饭后,夏妮的三姐说,四川的青山(化名)的生意好做,劝方山岭夫妻趁儿女还小,跟她去打拼打拼,正月十四动身。

方山岭犹豫着,依然在岳阳的小山村里,老实巴交像老母鸡孵鸡蛋般守着三亩责任田,不愿离开,尽管它耗掉了方山岭无数汗水,也没有流出几滴油来。但未必青山的钱这么好赚,未必青山屙金出银。若找不到事,白送路费,岂不是雪上加霜。他穿双草鞋还怕弄丢了。夏妮过不了霉气的日子,摆出一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回的气概,毅然决然地走了,走得匆忙,走得坚定。大姨父的女儿女婿苦苦相求,跟了去。

夏妮到青山,做起了生意,生意不错,寄回几次钱。每次寄来钱,夏妮说,快还路费,利息滚下来怪吓人的。还清借的路费后,就不曾再寄。

帮你找了件很好的事。这里人傻,钱多,快来。夏妮在电话里说。

方山岭很清楚,要想生活滋润,得做生意。年轻时,他在邵东批发市场进过一批货,满满的两挎袋衣服,然后回农村销售。农闲时节,尤其秋收后,庄稼汉和大妈们在水泥地坪里,温暖的太阳下打牌。他们打的打,看的看,围聚一圈。或者在向阳房前坐成一排。方山岭提着挎袋过来,羞赧地叫卖。近在咫尺,他们没有听明白,围过来问,卖什么。

方山岭放下挎袋,拉开链条,一手拿一件衣服向众人展示。这怎么行,都拿出来,看看哪件更合适嘛。这个要方山岭拿出这件,那人指指那件,挑来挑去,有人还试穿了,闹了半天却一件没买。一周过去了,方山岭才卖出去两三件,差不多进价卖出去的。看着被捣乱弄皱的衣服如地摊上的处理品,方山岭心灰意冷,连大门迈不出去了。

妻子说找好了事,估计是小商小贩。又是卖东西,简直捅在痛处。方山岭更喜欢一成不变的事物。比方说,一盒火柴两分钱,天南地北一个样,他就很喜欢。他最烦婆婆妈妈,讨价还价。方山岭上街购物,抓着青蛙就姓青,不讲价,甚至连价格也不问一声。回家了,不是量少质差,就是太贵,遭妻子不停地埋怨。方山岭花钱买来一肚子气。后来,凡买东买西,哪怕芝麻针小,方山岭也说,夏妮,你去。

女儿上六年级,马上开学了,没有学费。以前这些“破事”,方山岭借口钱上交了,撒手不管。妻子急得团团转,气急败坏地骂,你是一家之主,出去借钱啦,怎么坐着一副神样,没有半点男子汉的担当。现在轮到方山岭操心了,他到处借,空手而归。

女儿上学,没有领来新书,嘟着嘴不去。方山岭去了学校,他教过几年书,老师们曾经是同事,打欠条应该不成问题。只是百把几十块,拿脸刷太尴尬了。方山岭趁无人时讷讷地说出了口。

财务严肃地说,不行,得交钱。有人拿着收款单过来,财务忙去发书,把方山岭晾在一边。

方山岭没有想过会被拒绝。他疑心财务只是口头说得绝情,心里早已网开一面。方山岭左等右等。财务不理不睬。方山岭不好意思再开口,退出来,悻悻而回。

方山岭回到家里,妻子打来电话。方山岭想,就算是做生意,也必须去。“树挪死,人挪活”,或许那里的山水很适合我,或许青山真的是鱼鲜虾肥,呆笨得等人去抓。

妻说,来不来,来的话,我立马寄路费、学费。

去,去。方山岭忙说。

你不必担心,是上工地打工,五十块一天。

一天,五十块。村里的人很惊讶,投来羡慕的目光。泥瓦匠一天二十四块,小工才二十。做小工,人家还挑三拣四。

门口一个老头阴阳怪气,会捉鱼的,门前塘中有。

胡忠过来,笑着说,多赚点钱回来。方山岭觉得他笑得不自然。

方山岭动身前两天,三岁的小儿子粘上粘下。方山岭来到父母这边,儿子挨着方山岭站着,默不作声,一只手捏着方山岭的衣角。方山岭出来走动,儿子跟前跟后,寸步不离。方山岭睡觉,儿子看到父亲躺下了,他才钻进被窝,一只手搭在父亲脸上,一只脚挌到父亲肚皮上。方山岭拿下来,他又挌上去。

2

方山岭赶到青山市,妻子说她做生意,原来是擦皮鞋。妻子说,以后打电话回家,千万别说我在这里擦皮鞋。你的姨侄女婿好关心你,见你没事做,找人帮的忙。你说他俩,在工地上开了小卖部——姨侄女婿真不错,刚来时,没事做,好焦急。幸好没几天,他在三姨妈店里碰到湘潭老乡,老乡是工地上督查的副经理。姨侄女婿,你是知道的,他那张嘴,死人说得活,活人说得死。片刻工夫,老乡拍胸要他去开店。

夏妮早上一手挎着鞋箱,一手拿着小凳子出门,傍晚回家。回家放下鞋箱,她迫不及待掏出钱,忙着数票子,神情专注。慢慢地,夏妮的脸越来越灿烂,笑开花了。

两天后,方山岭去了偏远的大山深处。三个月后,那段工程完工,方山岭回到青山。

夏妮笑着说,没有瘦,还长了肉,看来吃得消。

再瘦,肯不成灯芯了。上面有人罩着,事就好做,既轻松又有钱。他们一天才三十块。

我知道打工辛苦。休息几天,熟悉下环境,顺便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事。

青山市四面崇山峻岭。这个市、县一起的区域性城市,蜷缩在大山脚下,似乎与世无争。铁路修不进来,一条公路从北边山上飘下来,在城市里兜转几个圈,然后一头扎进南边山里。绿水江也同样从北往南,将城市分割开,东为市城,西为县城。

四五天过去了,方山岭看山认路,至于做什么事,毫无头绪,心有点慌。夏妮说,收废品很不错。好几个同事的老公收废品,好赚钱哟。城西收购站一辆旧三轮,蛮好的。价钱谈好了,我们现在去看看。

既然来了,坐着不行。买来,明天开张。

城区街道两旁,挤满商店、饭馆。商店纸板多,饭馆酒瓶胶瓶子多。要是能抢占一条街……哪怕拥有三两家的生意,也能赚不少钱。这些平凡的东西,老板嫌它碍眼,占着地方,又不值几个钱。谁还会降低身份跟一帮“叫花子”讨价还价,随便给点就行。方山岭问了几家,有的店,屋旁堆积不少。他们说没用,不得空或有人来收。有一帮子人拖着加长的板车,在街道上进出,这是他们的宾主生意,不容侵犯的“码头”,收货时间点也恰到好处。方山岭见插不上手,骑车出城。一个高大汉子向他招手,把他带进一个企业单位里。汉子应该是门卫,他清出不少废品。方山岭见门卫室外角落处堆着几块破损了的生铁块,说,这些卖不卖?

你想收,一并收去吧。

不错,工钱有了。方山岭送货废品站,搬生铁块时,废品老板大惊,哪里收的?这是下水道井盖,要坐牢的。用东西盖好,快送回去。

方山岭赶回那单位里,急忙下车,迅速将破井盖搬回原处,喘着粗气,擦着汗,对从室里走出来一直看着他的门卫大汉说,你看,这钱是不是退给我?大汉阴着脸,眼一鼓,吓得方山岭不敢再言,灰溜溜推着三轮车出来。

后来,方山岭跟青山人交往久了,弄明白了。怪不得这门卫瞪眼,他说这铁十块,你给九块九角九都不行。同样,你自己说出去的话,做的事,想反悔,没那么容易。青山人善良淳朴,性格刚烈。如这里的山水,山是山,水是水。山青不杂色,水清不拖泥。方山岭跟这些一根肠子直到屁眼的青山人打交道,倒是螺丝配丁丁,正合适。

然而豪爽之人,眼睛里容不下半点沙子,哪怕是自认为是。

有一次,方山岭收废品回来,国道上几个小孩拦住他。方山岭停车路边,拿秤跟上山到一小孩家。小孩子们将铁拿过来,放他面前,河滩上挖的摞扞、螺丝之类。锈迹斑斑点点,带有泥土,看不出是铁,像一坨坨泥巴。方山岭考虑到收购站肯定不要而不想收。

小孩子们眼睁得好大,眼睛里似还有液体,巴巴地望着方山岭,叔叔,收了吧。单独卖,肯定不收,掺进收来的铁里,绝对没问题。好吧,不过给不了七角,六角可以吧。小孩子们露出笑脸,争着说,称我的,称我的。一孩子的家长出来,恶声恶气说,你这个人,怎么欺负小孩。方山岭急忙解释,摆道理。家长不容分说,勒起袖子要打人。那小孩扯着父亲的手,边哭边喊,爸爸,爸爸。

方山岭见形势不对,提起秤跑下山去,蛋大的卵石在头上飞。

好险。方山岭恼恨自己,按出价收,会亏几块钱。这样蠢,咋不能随机应变。人家好聪明。那是一个同行说的。他在村子里称铁,村子里的人抬,他称秤。称完,少了几百斤,这可是他们称过了的。还得了,你敢骗我,拳头给你道理。村民正欲教他做人,他走到旁边,双手按着肚子,又呕又吐,脸瞬间苍白。村民松了拳头,过来焦急地问,怎么了,不要紧吧。他说不要紧,弯腰侧身,一步一探,慢慢地坐上摩托。一脚油门到底,逃之夭夭。

同行的秤,是梭子秤,称铁的提卡可以梭动。试秤,卡子卡在原处,比伦敦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台钟还要淮,精确到秒。称铁时,梭动卡子,一百斤少一二十斤或三十,那就看他的心黑到什么程度,梭卡梭了多远。人们卖东西,用自己的秤,就是提防秤出问题。可把自己的秤信实,你又要着他的道。他们巴不得用你的秤。脚伸到物下面踮起,或将东西故意不抬起来,这是小儿科,没入门的弟子所为。他们会抬得高高的,物在半空。东西放下来,你捏着秤砣绳,还在看仔细些。根本没注意也难注意到,近在眼前的秤头,有个人笼着它的袖子瞬间滑溜。

3

方山岭租住在县城土屋子里。土屋呈回字形,四排房屋围成四边,每排三四间房子,平顶。墙是泥巴筑的,平顶上积了一层泥土。每排房前用木柱围成走廊,自然也是回形走廊了。中心空处有半个操场大。南有通道为出口,出口横着一条窄窄的巷子。北边是两层,二楼房前,是窄窄的泥巴阳台。傍西边走廊有一个木楼梯。

方山岭住在楼上,一间房。房里一床、一桌、几把坐墩椅。这还是方山岭找来的木板木条简易拼凑的。床在房中,床头靠一边墙,上方贴了几张画纸。桌子在床尾挨对面墙,上面摆放着热水瓶、茶缸、杯子之类,桌下塞着盆、桶。水是自来水,水龙头在木梯下面。外墙角落处,放着收来的带简易烟囱的火炉子,算是厨房。没有厕所,连户主不曾有。上厕所,得走出巷子往左拐几十米,到公厕去。这条巷子下面是一条下水道,下水道上盖着一块块水泥板块。方山岭推三轮车进进出出,有些板块一翘一落。幸运的是这里雨天出奇的少,不至于跟下水道里脏泥污渍连成一片。出巷子不远,是中央大街。

方山岭去城郊收废品,夏妮擦皮鞋满城跑,上门询问服务,累了常在中央大街的广场上坐等过客。他们早上吃完饭出去,傍晚回家。谁先回来,谁买菜弄饭。中午随便吃点,常常在外不着店,或舍不得钱,中餐就免了。他们自嘲让肠胃多休息休息,任由手脚勤快。

青山城里的街道还算平坦,出城,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又长又陡。骑辆空三轮车,下坡要带刹,上坡推着走,真费劲。隔城几段坡,在国道边的电子厂,差不多是方山岭的驻地。

这天,方山岭刚到,一个妇女叫住了他。搬出几蛇皮袋铁,一袋铜。铜是紫铜,电线烧出来的,一把把松松垮垮塞在袋子里。方山岭说,这是黄铜,给你八块一斤。妇人扒开装铁的口袋说,这铁里面有好多铜嗬,你看。我知道,可这铜你弄不出来,我也一样弄不出来,只能作废铁收。这里面的铜,妇人花了不少心思,用了很多办法,只说其中圈在电机上的线铜,电机锤得扁扁瘪瘪,绕着的铜仅仅多了几道折痕。当然,方山岭取铜的话,分分钟的事。

称铜,方山岭习惯性地压了两斤,十一斤。铁共一百六十五斤,方山岭没有动手脚,他认为没有必要,对多几块少几块失去兴趣。

送货回来,又是下坡。方山岭稍稍捏着闸,三轮车却在加快,方山岭捏紧,车越来越快。刹车失灵。虽是国道,宽不及老家县级公路,一边傍山,一边悬崖,崖下绿水江。方山岭心里暗暗惊呼,不好。急忙将龙头朝山边转,转不动。车在加速。幸运的是车还是直线。“咚”,车上掉东西了?方山岭不敢分心,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三轮车转向,转向江边。后面车厢有拖扡的声音,越来越响,车慢下来,慢慢地在坡底路边一堆黄土处停了下来。有几人跑过来,一脸惊讶。方山岭吓得面如死灰,待在车上好一阵,慢慢下来,才知靠江边的后轮掉了。轴从国道中间一直拖过来,插进沙土。一条一指深的弧形槽,触目惊心。

后来,方山岭常常想起,觉得怪异。看来是自己心太黑,天老爷看下去了,不得不出手。这只是警告。紫铜,二十八块,你说成黄铜。铁里面,方山岭拆出来一二十斤铜。昧人家的钱,不在于你多精明,而是看你识不识货。赚“炮火”钱,无非是内行黑外行。

内行也有失手的时候。才过中午,方山岭送货城北废品站,老板是河南人。他说,家里还有铁吗?筒筒罐罐都行,价格一样,七角五。

筒筒罐罐。家里不少,拉的几车。

拉过来,照铁收,这几天要出车。

方山岭急忙回城,找到妻子说,走,去县城里那家废品站。那家老大曾不止一次指着场里的筒筒罐罐说,这些谁拉去,只要五角,出车占地方。妻子总说不可能,同是废品站,县城的又不是不干了,千质疑万驳理。方山岭被说得怀疑自己,河南人开玩笑的?好吧,先用三轮车试试,接着叫辆时风四轮。千五六百斤,堆得满满高高的。

城北废品站。磅秤上放着东风车的侧车门。两秤称完。结账时,三十几个袋子,每个除去斤半。这里亏好几十斤,方山岭收来时,根本没想到这一点。老板精明,你明知他苛刻在算计,又无话可说。但是。车门称了两秤,没除秤,多出来好几百斤。

太阳没有下山,方山岭想收工了,明天再来,担心送得太勤,怕河南老板发现。夏妮说,还早,可以再送一运。县城老大畏麻烦,摆手说,明天再来,难得去翻,反正是给你。

第二天,再拉一车过去,河南老板只给六角。有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那是一帮子收荒的人,他们收荒时间更早,收的货会更多。

4

2006年,在青山几年了,方山岭夫妇几乎天天早出晚归,夏妮连过年也不放过。青山人对过年并不感冒,零星的几声炮响,意思意思。方山岭会休息两天,还有个三十、初一。夏妮太过实在,过什么年,过什么节?有钱人每天在过年过节,穷光蛋就算过年也是年关。过年过节没有什么特殊,和平常一样,同样是一天。一样的天空,一样的青山城,一样的二十四小时,也一样得早出晚归。唯一不一样的是,老婆擦皮鞋要价两元一双,比平常高出一倍。街头巷尾人进人出,要擦鞋的人多些,夏妮收入增加不少。

日子一天天流逝。太阳依旧从东边山头冒出来,转个弧,然后从西边山头落下去。方山岭的心情也似这天气,风平浪静,阳光明媚。

谁知年底变天,打霜了。

方山岭不小心栽了跟头。这跟头栽得不轻,竟栽到了“号子”里。准确地说,拘留在县公安局,离坐牢还差十万八千里。平民百姓认为自己反正不犯法,法律条文如同废纸。对公、检、法只有模糊的认知,难以区别拘留、劳教、进监狱的不同,以为差不多,笼统地称为坐牢。

那天早晨,太阳才出来,妻子背着鞋箱出去了。方山岭漱完口,抬头返身回屋。两名警察一左一右立在面前,竟悄无声息,吓他一跳。

右边个子稍高的警察,绷着脸,神态异常严肃,问道,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电瓶?

收电瓶?再平常不过的事。方山岭觉得问得唐突,来不及回答,眼的余光瞟到后面跟着的那个“长毛”,感觉不对劲,惹是非了。

方山岭确实收了“长毛”的废电瓶,印象极深。是前天,在桥头。一个小伙子跑来,拦着三轮车,问收不收电瓶?方山岭见他一头长发,如野坟上遭遇一夜狂风骤雨的茅草,乱七八糟,脏兮兮的。他若洗头,洗下来黑油油的污水,可以肥三亩地。梳的话,得用铁梳子,木梳怕要梳断好几把。方山岭收货,千人千面,他没心思去记,也根本记不住。但这一头“长毛”确实太惹眼。

高个警察紧接着厉声道,那是盗赃物,电瓶在哪里?

自然在废品站。方山岭收废品,当天收,当天出。就算是旧摩托、废电机之类,也在废品站拆开卖了,再回来。

方山岭锁了门,上了警车,心想这下完了。收了赃物,自己屁股里的屎擦不干净,还要牵连老熟人。见了他们,叫人情何以堪?

这家废品站由大姐和二弟经营,先在县城一个小院子里。方山岭跟这姐弟俩是老朋友,他俩常当着别人的面,笑说方山岭是他们开张的第一人。大概是方山岭收荒第二年的时候,他们生意太好,忙不过来。大姐的丈夫及五弟夫妇也过来帮忙,场地也搬到江边空旷的废弃油站处。方山岭叫他们老板,他们却说他们也是打工仔。

好在这几天,废品站没有走车,电瓶还在。高个警察打了鸡血般,大声吆喝着,把电瓶搬上了车。二弟不在场,大姐并不惊慌,挤出笑脸点头哈腰应对。大姐的丈夫明显对方山岭不满,嘟嘟哝哝,你怎么把他们往这里带,随便撒个谎嘛。

方山岭当然想扯个谎,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转不了这个急转弯。说把它丢了?不知道送哪个废品站了?越发难圆通。

废品站的问题似乎要严重得多。大姐见丈夫和五弟夫妇不知所措,说,我先去公安局,你们忙你们的。

已到车边的警察问高个警察,是不是把方山岭也带去?

高个警察手一挥,吼道:一起带走。

到公安局门口,方山岭和大姐下了车,车开走了。一个等在那里的年轻警察将他们带到公安大楼二楼办公室。这一路,大姐啰啰嗦嗦地重复着,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这电瓶是偷来的。方山岭甚至在暗笑,多余说了。

中年男警埋头在办公桌上抄抄写写。他们进来,男警抬头瞥了一眼,又伏到桌上继续写。大姐的二弟赶来,走廊里忙着分烟,赔着笑脸。二弟进办公室,中年警察搁下笔,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烟,目光转向方山岭,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山岭。

带出去。

年轻警察带方山岭来到楼下木屋。木屋在公安大楼东边,成一排,五、六间房。在最北边房前,青年警察掏出钥匙,开了门。

方山岭彷徨着。青年警察不耐烦,将他一推,进去,拿五千元取人。说完“啪”一声,门关了。

房子四壁用一条条木板拼成,地面也是铺着一层木板。门对面一个小伙子坐在皱皱的薄如纸片的破絮上。小伙子大概十六七岁,白白净净,一张娃娃脸。两边脸颊上那铜钱般大小通红通红的圆块格外醒目,像是印章印上去的,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高原红。从方山岭进来,“高原红”一直直直地看着他。

方山岭掏出烟,也没问他抽不抽,丢给他一支,自己点上一支,闷闷地抽着。高原红迅速掏出火机,点燃烟,猛吸几口,然后很惬意地吐出烟圈,随口问道:怎么进来的?

方山岭不愿也没心情搭理他,硬硬地丢下一句,刚才走进来的。继续抽烟,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夏妮抱来厚厚的垫盖絮,喘着气,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我在政府楼前空坪里,放下椅子,摆好鞋箱,同行李大姐走过来,慌张地说,你还在这里呀,你老公关公安局了。我出来好好的,莫乱开玩笑。李大姐说,这事给我一百个胆,也不可随随便便胡乱扯的,可能要关好几天。我赶紧回家,抱来被褥,寒冬腊月的,不冻死人。夏妮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妻子倒是细心,想得周到。方山岭愁眉不展,想不明白,抓来什么不问,关到这黑笼里。他冷不丁地牙缝里蹦出一句,要罚五千,快过年了,他们怕是想钱想疯了。

妻子更加紧张,忧虑地问,怎么办?

方山岭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还能怎么办,待呗。我就不信,他们把我关到过年。在废品站,不是有个警察问要不要将我带来,说明我没有多少问题,可来可不来的。另一个说带走我,有可能想从我这里能捞一个算一个。再说,我方山岭收废品,难道先问问人家,这东西不是偷来的吧?

妻子说,待下去也不是事。关到过年,麻烦就大了。想出这个门,早交罚金早好。说完就走,送饭不能待太久。

5

下午六点左右,长毛关进来。

方山岭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龇牙咧嘴地说,长毛,你小心点,出了这个门,整不死你。在这里,远在他乡,身居异地,方山岭也是孤家寡人,真要和长毛打起来,未必打得过。这也只是发发牢骚舒舒气罢了。

长毛并不顶嘴,低着头,似乎进了雷区,轻手轻脚地在被子边角的地方慢慢坐下去。

高原红看了看方山岭,又看了看长毛,顿时来了精神,眼放光,笑嘻嘻地说,怎么进来的?

长毛没有搭话。虽然在昨天,但已经过去了,恐怕是他一生最不愿揭开的心上的伤疤。高原红见长毛不理不睬,站了起来,猛地将他掀扑在地,跨上去,像牛爬背一样,对着长毛的屁股一拱一拱。

说不说?高原红折腾一阵后,严厉地警告,你是怎么进来的?到底说不说?

长毛是云南人,在工地上卖苦力。冷冻下来工停了,几个年轻人相约来城里捞金。谁知道事与愿违 ,捞金变成撒金。几个伙计,今天这个馆子,明天那个餐饮,风是风光了一阵,可兜里的铜板没有几个了。

钱没了,问题就来了。穿衣不成问题,衣服从工地上带下来,又破又脏,就这么两身,倒无所谓。长毛头发不剃,可结辫子,不洗不梳,乱如鸡窝。也不要紧,反正这里谁也不认识谁。住处没有,蛮大的问题。离城不远的公路下有几个山洞,没有水。去山上弄几把柴,烤着火睡,虽然睡不踏实,还是冷,但咬咬牙,挺得过去。吃就麻烦了。上工地还早,解冻至少有两个月。饿几天还行,两个月,怎么过?

饥寒起盗心。长毛说,电瓶是偷来的,他偷了上十个。这里的村庄相隔甚远,稀稀拉拉蜷伏在大山里,像是山的婴儿,靠山的荫蔽,怕羞一样躲躲藏藏。进出村庄是一条高低不平、随山而曲的长长的山石路,山石路的尽头上了国道。每户人家至少有一辆摩托,大部分还有大卡车或时风牌小四轮,车停在屋前院子里。他们毫无防范,没想到电瓶会偷。出事后,市民报警了。

这次,几个同伴趁天黑,望风的望风,打掩护的打掩护。长毛胆儿肥,直接上车去卸。夜路走多了,哪能不遇鬼,被逮了个正着。同伴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转眼人不见了。

哈哈,原来你是小偷,偷东西的。高原红指着他朗声笑道,转而拉下脸说,你怎么不回家?这里的东西这么好偷?快说。

回家了就好了。还不是嫌车费太贵。长毛低声下气地说。

山高路险,车费自然贵些。长毛好不容易身上揣几个钱,一下子拿这么多花在车上,舍不得。

方山岭见高原红趾高气扬,人同样被关,不觉得羞耻,反而像出国留洋,在国外踱金一样兴奋,好奇地问,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高原红头一昂,高傲地说,我是我父亲送进来的。

高原红是高干子弟,把一女孩搞大了肚子。女孩父亲找上门,后来双方吵了起来,吵得很凶的那种。青山有的地方有这种风俗:女孩一旦破身,必须嫁给男孩,男孩无条件迎娶女孩。否则犯了族规,惩罚极其严厉。男孩会被逐出家门,女孩不能再嫁。

高原红说着这事,倒是很兴奋,好像说别人的故事,压根觉得无所谓。方山岭看不到他有半点的内疚和悔意。

高原红接着又夸耀,这里的局长是我父亲的朋友,经常到我家吃饭,我还叫他叔叔呢。他对我说只关半个月,今天第十四天了,明天我自由了。

高原红是自由了,摆脱了那个女孩。只是没想到,憨厚的方山岭,人到中年,居然还要体验下班房的生活,尝尝钵子饭的味道。

回想那天,方山岭沾沾自喜。出门不久,他骑三轮车刚上市县交界的那座桥,长毛就跑到跟前问:要电瓶吗?方山岭点点头。长毛转身跑到桥下,从桥墩上抱来一个电瓶,又抱来一个。两个电瓶上的绿漆,绿得耀眼,电瓶超九成新。长毛气喘吁吁,也不歇息,急忙蹲下身将电瓶的小孔盖迅速一个个地旋转下来,侧瓶就倒。电解液所到之处,冒出一串串晶莹透亮的泡泡。先还似水流动,瞬间只见冒泡,向四围扩散,形成圆块形。中间微微鼓起,一个个的小气泡互相挤压,或大或小或破裂。圆形愈来愈大,中心已经休停,四周不断地冒泡,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好比敌方大本营已占领,周围还在激战。

方山岭想,应该是好电瓶。管他好电瓶坏电瓶,到我这里都是废品,上秤。称完,长毛忙着将其丢进车厢。

在前方桥头,有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后面桥尾国道上也有一辆跟过来。方山岭快一分,过去了,迟一秒,国道上的同行就抢先了。长毛早一秒或迟一分出现,他就错过了。这几天,电瓶一天一个价地暴涨,物主的思维仍停留在昨日的框架里。你看我这运气!

付完钱,方山岭准备动身。长毛说,你住在哪里?方山岭没有回应,长毛朝他身边挨了挨,压低声音说,我在工地干活时,弄了不少废铁、废电线,几时有空拿过来卖给你。

见他还有废品,并且送过来,省时省力又省心。方山岭顺手指了指住的方向,在那儿,城管家属区进门的口子左边。

祸从口出,白白地牺牲五千个大洋。五千块呀,方山岭不光退财,还被关押。临近过年,真应了那句,年关、年关。

夜里,方山岭在房间边角,将厚厚的垫絮铺好,把厚厚的盖被,垫半盖半,睡下去还算舒服。有点担心高原红来骚扰,那毯子样的絮未必有半点热度。夜已深,方山岭冻醒,感觉后背一股丝丝凉气,如山边泌水,咕咕地直往上冒,两层这么厚的絮居然挡不住。长毛挨着被絮缩成一团,时不时将絮扯扯拉拉。方山岭滚成了条状,长毛不敢太用劲,扯不动。高原红在另一边睡得好死,难道他不是人的皮囊?

方山岭原本认为青山市山高地势高,气候应该很恶劣。生活了几年,才不觉得比他的江南老家差,温度相差无几,一样的四季分明。青山天干气燥,吸烟时,烟叼嘴上片刻,会扯下一块唇皮,带出血来。这里的天,似乎是太阳的金銮宝殿,太阳生怕别人觊觎,寸步不离,天天晴天。

偶尔几次,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刹那间,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一阵狂风发飙,搅起路边那尘那沙惊悚飞起,急向空中乱窜。方山岭人在路上,稀稀疏疏的雨点直砸前方沥青路面,一砸一个豆大的湿印,旋而消失。方山岭紧走几步,想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跑得雨赢,便放缓脚步。然而滴了几滴,竟烟消云散了。

想不到老天爷老都老了,闲着无聊,也孩子般地来个恶作剧。当大人手蒙着脸时,小宝宝皱起眉,要哭。大人“唶”的一声放下手来,小宝宝露出更灿烂的笑脸。不像江南,迷蒙的梅子雨,让人心里长了霉,还不肯罢休。夏天没那么热,热不热,还在其次,关键是这里居然没有蚊子。

但今晚,方山岭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了这冬日里的寒冷。

6

第二天上午,开门锁的声音传进来,高原红应声而起,知道是“请”他出去,笑眯眯地说,你们莫谎,也快了。

快了?怕要留我过年。关进来几天,他们不闻不问,当我方山岭空气似的。

长毛忧心如焚,说,你待不了几天,我怕是出不出去。

方山岭白了他一眼,愤怒地说,你不是说偷了十来个电瓶,怎么只供出了我。方山岭心里突然浮现大姐丈夫那怨恨的眼神,怒气消去,没脾气了。只怪自己的脑壳缺了些零件,齿轮少了点润滑油。

长毛眼睛转向别处,我也是没办法,为追回电瓶,被逼着在城里转了两三天。

警察抓着长毛后,带他满城去追赃物。在市政府楼前,长毛指定一老妇收了他的电瓶。

老妇在县政府门前转悠,身上背着背篓,篓里几个酒瓶子,气急败坏地说,我没有见过他,我也没收过电瓶。

两警察同时看向长毛,老妇凶巴巴地看过来。长毛刚和老妇对上眼,忙低头眼向地,不言语了。

警察怒吼,到底是还是不是?

长毛依然低着头,眼向地,依然不言不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木偶一般。

过了一阵子,警察没好气地说,下次看清楚点,上车。

方山岭抽出烟,正要打火。长毛挨拢来,巴巴地说,给我一支吧。方山岭给了长毛一支烟,说,你父母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同伴中虽有一个是同村子里的,但回不去,没钱。长毛吸口烟,叹口气,知道了,又能咋的。长毛丢掉烟头,用脚使劲捻了捻,愤愤不平地说,倒霉死了,他们倒是平安无事。

方山岭说,你认为他们又好过到哪里去?

过了一会儿,长毛说,唉,当初就应该把车费留下,不该花掉。找不着事,混不下去,可以回家,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这天夜里,方山岭还是垫半盖半,上面倒是热乎,下面的垫盖絮似乎沾着水,板结成冰块。寒气一个劲地往上蹿,渗透了皮肤,直往脊背骨子里钻。方山岭转身侧睡,一会手臂冰冷得受不了。又转身平睡。侧睡。辗来辗去,直到天明还似睡未睡。

夏妮送来早餐。先前方山岭认为会吃“牢饭”,结果这里不管饭,得自己出去买回来或亲人送来。吃着早饭,方山岭才真正体会到有妻真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到底会怎样?真不好说。至少同在一窝,小灾小难,可以共同携手,共同面对。单身汉长毛,他应该冻得更惨,可有谁怜悯他?同伴不敢来,父母恐怕不知道他竟在这里待着。

吃完饭,方山岭咬咬牙说,把钱交了吧,不然命要送这里。耗不起,不过是五千块钱,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现在年轻,勉强扛得住,倘若老了,得个风湿、关节炎什么的,那就遭罪了。先前赌气,硬扛是不明智的,虽说出门在外,为的就是几个钱,可方山岭这瘦弱的身板确实扛不住,破财折灾吧。

妻子说,终于想通了?好吧,这就去。

方山岭自言自语,唉,五千块啊。

只要人好,钱去了赚得回来。

罚款,简单粗暴,狠毒啊。

======

大概是下午三点吧,青年警察把方山岭带到了二楼办公室。还是那个中年男警,他依然写写画画,头也没抬,轻轻地说了句,你可以出去了。

方山岭差点“啊”出声来。妻子真的交钱了,这么干脆!他虽心暖但也肉疼,妻子怕是要吐血。记得有一次,方山岭麻将馆出来。夏妮看见,一改往日的脾气,没有大吵大闹,顺手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对方山岭说,老公,你看这面是什么?

夏妮不吵不闹,叫得如此亲热,方山岭心里很受用,开玩笑说,毛泽东,你不认识?

这面是血。

妻子将钞票翻过来,又问,这一面又是什么?

方山岭收住笑,假装严肃地说,血上加血。

这一面是汗。

妻子说,每去一次,要交十元牌桌钱,白送麻将馆……啰啰嗦嗦,唠唠叨叨,像是倒豆子,倒满几箩筐,外加几箢箕,还没完没了。

十元的血汗钱,夏妮反应就如此强烈,这次却是“血上加血”的五千人民币啊。钱是王道,毛爹爹真是法力无边。只要一露面,一切问题不是问题,一切理由合情合理。活在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怪不得前仆后继的人为钱去拼命,拼命只为钱。

方山岭转身就走,前脚踏出门槛,背后传来一句,记住,明天一早把钱送来。

居然没有交钱?方山岭被弄迷糊了,反应迟钝,转身弱弱地问,送多少?

随你的便,有多少送多少。

或许是昨晚的寒心透骨不再重现,或许是瘪着的钱包没有被捏得更扁,或许两者兼有吧,方山岭抱起被絮出门,走起路来格外的轻松愉快,心情莫提有多爽歪歪,只差没有哼出曲子来。出公安大门,方山岭几口猛呼吸,感觉今天的空气特别新鲜且纯净,如林中山泉慢慢地从喉咙流入心田,好过瘾。午后的阳光,柔和且温暖。太阳不再是悬在空中,而是挂在心里,照得五脏六腑通透而明亮。

夏妮迎面走过来,惊喜道,出来了,真快。

还快,只差没脱层皮。你好像没有交钱。

妻子脸色越发灿烂,不是好像,我正准备去交呢。

怎么可能?方山岭陷入了沉思。

妻子顺手从方山岭手里抱去一场絮,呵呵笑道,我在东边山里拜了菩萨。

方山岭来了兴致,菩萨该不会说,他们吃了饭,没事做,故意找麻烦。小老百姓身上有什么油水,快放人。

说归说笑归笑,真拜了菩萨。不是庙里的菩萨,是活菩萨。我不说,你想破脑壳,想一年想不出来。从你抓进公安局,我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安稳觉。不知道问题到底有多严重,找他们,根本不让进,说等结果。要是结果一出来,判刑了,千里之外,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若坐牢,我可以待下去,直到你出来。听说牢里有牢霸,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又瘦弱,倘若被打成伤腿病残,如何是好?你可是一家的主梁骨。我弄这么多汤水好菜过来,你是没心没肺,吃得下,睡得香。我自己舍不得吃,也吃不下。可心里再急,也没办法,没主张,只能送送饭。

送饭时,经过益阳老乡开的小店铺。老乡见我提着饭盒,问,这是给谁送饭呀?我说出前因后果。老乡说,噢,这么回事。我有个朋友,叫李恩泽,湘西的,市公安处的一二把手。你去找他,他肯定会帮忙。我记下地址。临走,老乡叮嘱,他帮不帮忙,你不要说我要你来的。

7

于是,今早送完饭,夏妮赶到市公安处,找到门牌号,捋捋头发,整整衣服,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年轻人,找谁呀?

请问,李恩泽老乡在吗?

青年笑道:哇,我们李老李老地叫,你直呼其名,派头蛮大呀。

李老坐在办公桌前品茶,说,进来吧。

您好,您就是李老乡啊。我来是请教您一点事。

李老说,坐,坐,慢慢说。

夏妮刚坐下,年轻人泡来一杯茶,夏妮说,我老公方山岭收了两个电瓶,不知道是盗赃货,关在县公安局,不知道问题严不严重。

年轻人来了个很夸张的表情,哇,收了盗赃物,那还了得,怕要坐几年牢。

夏妮吓坏了,眼泪出来了,急忙问,怎么办呢,离家又远,那怎么办呢?

李老笑道,没事没事,逗你玩呢,你老公是方山岭吧?这事我清楚,没事没事,你回去吧。

夏妮心神不定,焦急地说,怎么办才好呢?

李老说,你去吧,莫心急,问题不是蛮大。

我出门往这里赶,你竟出来了。夏妮笑道。在路上,我很担心。是不是没有送礼,李老在搪塞。送什么呢?钱,就算是万把两万块,他也不屑一顾。自己岂不是赔本亏,罚只罚五千。土特产,远在他乡,难道空运过来?

回到租房,放下被褥,夏妮接着铺床,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今晚安心睡一觉。

方山岭说,是的,美美地睡一觉。

夏妮感慨道,世上还是好人多。你看李老多好,我们根本连面都没见过,只是老乡。

是啊,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他家在湘西,我们住湘北,差个千儿八百里。真是吉星高照,我方山岭憨人有憨福。方山岭顺手搂着妻子的腰,紧了紧,只差没有吻上去,兴奋地说,还是老婆有办法,你操心了,辛苦了,今晚上好好地犒劳犒劳你。

所幸远在他乡,父母不知情。若是知道了,岂不整个家都要鸡飞狗跳。左邻右舍会怎么看,岂不把事情说得稀烂。夏妮铺着被絮,接着说,是不是先去感谢感谢?

方山岭说,买点水果吧。空手登门,缺些诚意。

晚上,他们买了点苹果、橘子,来到李老家。方山岭说,感谢您,真的非常感谢您,不然的话,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没有帮忙。李老摆摆手,看向夏妮,你看我说得这么轻松,认为我帮忙了。我是看你太焦虑,安慰一下。碰巧而已。

方山岭“呵”了一声。夏妮立刻回言道,不管怎么说,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记于心。

你们怎么没听明白呢。李老看向方山岭,你这种情况,通常会关几天,给你点惩罚,让你长点记性。没有罚款吧?

方山岭说,没有罚款。

这就好,这就好。出门在外你们也难。盗赃货,千万不能收。犯了法,谁也帮不了谁。

辞别李老,夏妮说,还好,幸亏问题不大。

方山岭说,我早说过,警察只是顺便把我抓了去。

夏妮说,你就认为没有多大的麻烦?太天真。你说你不知情,谁知道?谁被抓后不是说自己无心。就算罚款,就算拘留,都合情合理。

方山岭说,是太单纯,没有想这么多。长毛那牢狱之灾肯定跑不掉,只分时长时短。花一样的年华,火一样的青春,在监狱里度过,真是憋屈,真的不值。

夏妮说,以后怎么办?

快过年了,好好地过个年,调整一下情绪,扫扫霉运,明年从头再来。

正好,开年这里要改建,住进来才几个月,出了这档子事。找找看,有没有好点的地方。

闲来无事,四处晃悠。几个熟人看见方山岭,远远地笑。他转来转去,来到废品站。大姐眼尖,远远看见,急忙招呼。方山岭走近,她说,出来了。方山岭说,待了两天,罚了几千。大姐微笑着说,我当下出来了,交了一万。

罚了一万?你竟然是轻描淡写的口气。方山岭不大相信,转眼一想,可能也对,对于财大气粗的人,一万块确实不在乎。

方山岭说,福不连人祸连人,连累了你们。

大姐急忙摆手,没事没事,下回有货还是送过来。

=====

年后,方山岭送货废品站。在西边那座桥上遇到了高原红。方山岭没有注意,慢慢地骑着三轮车。迎面走过来的高原红向方山岭招呼,他身边的一个姑娘默默地走去桥边。他给方山岭一支烟,什么时候出来的?

方山岭说年前。

高原红说,那一个呢?

方山岭知道指的是长毛。方山岭再也没见到过他,大概是送监狱了吧。

8

2008年,来青山第六个年头了。深夜,小城寂静了。犹如野了一天的孩子,不小心钻进了大山深处,终于累了,扯来一片夜幕,舒展地躺在峡谷里,安然而恬静。市区里的商场、餐馆已打烊。街道上偶有几辆奔驰的小车悄无声息。路灯垂下头,无精打采,却将一束光悄悄揉碎,轻轻洒落脚下。城中村里的土屋,散乱挤在一起,在周边高楼包围圈里,像是夜色里的黑窟窿,静得可怕。鸟儿小虫躲在角落里,不敢动弹,更不用说谈心事唱欢乐了。

“咳、咳咳、咳咳咳……”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声,恰似开山雷在土屋里炸响,震得地动屋摇。方山岭一个激灵,躬身朝床头挪了挪,伸手拉线开了灯,转过头来,见妻子坐在床头,一只手按住胸口,喘着粗气。他一脸懵圈,焦急地问,怎么了?

夏妮说,快、快,快拿盆子。

方山岭撩开被褥。“呕、呕……”夏妮来不及起床,转身侧头就吐。像是湍急的江水到了断崖,站不住脚了,怕要飞流直下三千尺,溅出浪花一片。然而,没有呕出一丁点儿浊物,哪怕一坨痰。夏妮拉抻被絮重新坐好,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而紊乱。她喘着气说,可能是感冒了。刚说完,又咳又呕。似乎用尽洪荒之力,似乎要将肠子吐出来,样子瘆人得很,却呕不出。

方山岭索性坐起来,把被絮往上拉了拉,嘴巴微张,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妻子。他下床倒了杯温开水。喝杯水,或许舒服些。他忧心忡忡地说,怎么一下子,这么严重。

夏妮用手指了指床头边,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天没有在哪里冻着啦。方山岭将杯子放在床边小椅子上,弯过来,重又坐回床上,用被絮盖了盖脚,侧身轻轻地捶着她的背。夏妮端杯喝水,身子不停地颤抖,咳嗽起来。杯子落到了地上。

方山岭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减轻妻子的痛苦,无奈地说,要不,上医院看看。

深更半夜,医院说不定关了门。夏妮停了停,等明天吧。

像醉酒的人,满满的油水佳肴,挤在肠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酸臭水涌到喉咙口,咽不下,呕不出。夏妮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咳一阵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又咳一阵。夫妻俩再也睡不着了,从半夜熬到天明。

赚钱是头等大事,小灾小病谁也没有放心上。方山岭吃完早饭,放下碗筷说,你休息一下,去看看医生,昨晚够吓人的。夏妮说,知道了,你忙你的。方山岭拿着杆秤下楼了。

夏妮认为是感冒了,正打算上医院,感觉从起床到现在,自己没有咳一声,呕一下,喉咙好端端的。她甩甩手,踢踢腿,跳几下,身体邦邦硬。她弯下腰,迟疑了一会,还是提起鞋箱,拿了木凳出门了。白天过去了。傍晚回家,夏妮还在后悔,早知道屁事没有,应该走街串巷上门找生意,不会呆呆地坐在广场了。

夜里,夏妮却又开始咳,又在呕。

快吃丸子。方山岭见妻没有反应,皱了皱眉,难道没有看医生?

白天不咳不呕。我以为已经好了,谁知晚上又这样了。怕咳嗽难受,整天坐在离诊所才几百米的广场,平时拖一拖,过去了。

拖、拖,你忘了昨晚多恐怖。

还不是担心怕花冤枉钱,赚一个铜板竟千艰万难。

你总是把钱看得太紧。

方山岭不说不打紧,这一说,点燃了妻子积压在心中憋屈的导火索。夏妮猛增一脸怒气,嗓音提高了八度,吼道,没有钱的日子,就如这病一样,一样是煎熬!从前那种日子,我算是过怕……“咳,咳……”夏妮还没有说完,又开始咳嗽,身子剧烈地一抽一抽,脸瞬间逼得通红。

方山岭想不到无意间带发了妻子的情绪,嘟哝着,唉,不说了,不说了,活受罪。

夏妮没有去看病,倒还很有理,朝方山岭走近了两步,声音越发尖厉,你知道吗?来这里,没有路费,找你堂叔借钱,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一千块,这么大的数字,你三伢子还得起?亏我奉承话说了一箩筐,保证赚到钱第一个还他。

夏妮越说越激动,人不说假话,听到这句话,我不再说什么了,夺门而出。出了门,越想越气,越气越心酸,越心酸眼泪越不争气,再也止不住了。

方山岭最怕提起这一段,脸如同在火里烤。贫穷时,你再怎么牛高马大,在别人心目中没有磨咀高。莫说借钱,平时一起,尽量少说话。人穷衣服破,说啥都是错。比方说,隔壁村一老人去世了,没有抬棺的棺杠,竟向别村庄借。张三提议,置一套。有人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太恶毒了,巴不得村庄里的人死尽。几年后,张三发达了,第一个开车进村子的人。他又提起棺杠一事,说置两套。那人出来附和,是,是,是得置办两套。张三顿时火起,先前置一套,说我恶毒,现在置两套却合理了,村庄里一下子有这么多人要死?

=====

几天过去了。打针,吃药,夏妮依然不见好转。方山岭一直认为妻不过是感冒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感冒哪有这么顽固,得上大医院。你说市一医院好,还是总院?明天陪你去总院。部队医院应该比地方上的厉害。

夏妮一直没有作声,默许了。倒是出乎方山岭的意料,他认为妻子会反对,会给他一顿臭骂:这要花费多少钱?大风刮来的?

已是春天,却不见生机。太阳慵懒地挂在天边,散发着柔弱的光。道旁树木秃秃的枝在寒风中摇曳。两人并排走着。夏妮穿着棉袄,低着头,缩着脖子。一向话多的她,懒得说话。感觉太压抑了,方山岭想把妻子的心情往春天里带,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言语。一路走来,夏妮没有呕吐,咳都没有咳一声。

医院里,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医生问,你是什么情况?夏妮说,我总是晚上干咳干呕,白天又没事。医生帮她把了把脉,语气平淡自然,回家买点橘子吃。夏妮困惑地看向方山岭,方山岭茫然地望着妻子。方山岭想说点什么,终又没说。医生接手下一个病人了。方山岭夫妇站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待了一会儿,觉得尴尬,便慢吞吞地朝门外走去。

刚出门,医生把方山岭叫了进去,想半天提醒他,记得买橘子。

夏妮出了诊所楼。方山岭赶上前,回去吧,没事。

医生刚才叫你进去,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还是那句话。

吃了几天的橘子,夏妮白天身体还是挺好的,没有不适,晚上却依然是咳,依然是呕,依然样子很瘆人。方山岭建议到青山市一医院去。

夏妮在医院外,磨磨蹭蹭,不进门,犀利的眼神盯着方山岭的眼睛,又问,叫你进去,医生到底说了什么? 过了一阵,见方山岭懒得答话,又追问道,真的只说了那一句,没说别的?

真的只说了吃几个橘子就好,我说一百遍了。方山岭耐着性子说,我几时骗过你?

夏妮自言自语,明明咳成这样,他一不打针,二不开药,哪个医院难道不想赚钱?

是啊,怎么不打针、不开药?既然这么牛,怎么按你医生说的,妻子没有好呢?方山岭陷入沉思,想来想去,觉得不合情理。

良久,夏妮说,回家吧。

回家?方山岭诧异道。

看来怕是上了号的病。

夏妮说出这话,大大出乎方山岭的意料,他的嘴张开得越发夸张,脑子转不了太急的弯。方山岭慢慢才想明白:自认为聪明绝顶的妻子,恐怕医生独叫他进去时,已经给自己下了定论。不厌其烦地问,妻子无非想证实自己在刻意隐瞒。

妻子真是不可理喻,再多的劝说,再多的解释,她始终不相信。十几年的夫妻,她对我十分了解,我方山岭不是瞒的事住的人。那句“买几个橘子吃”,像太阳、月亮一样实实在在,如家门口洗衣塘般真真切切。然而,没有说服力的真话,真的太苍白了。

9

在青山,收废品的大都是四川人。他们一般十几、二十几年未曾回家,少的好几年。但岳阳人,不管在外打工还是做生意,年底务必回去一趟。用方山岭他们的话说,过的年好,划的船好,不回家过年,一家人不好好地团聚,不像样。

不过方山岭夫妇这几年从未言及回家,似乎回家是个禁忌。电话打得少。嗲嗲(方言,爷爷)娭毑(方言,奶奶)后来每次回话,孙子很乖,不像你们刚出去时,又哭又闹,一个人玩得开心。劝方山岭夫妻不要忙着回家。“六合彩”进了村,钱财一波一波地被洗劫,民不聊生。

夏妮每打一次电话,难过好几天。路过电话厅,想进去却又咬牙克制。方山岭跟“六合彩”试过两手,就被妻子拉来了青山。他还没有领教到“六合彩”的厉害,只是考虑回一次家不容易,得乘好几趟车。青山去成都,成都转武汉,武汉到岳阳,光路上好几天。路费又贵,车又不方便。青山至成都四百多,客车几天才一趟。更主要的是穷怕了,他们憋着一口气。

前一年年底,夏妮熬不住,才回了一趟老家。回家头天晚上,方山岭被她笑醒了。方山岭说,笑什么。见没回音,轻轻地推了推妻,居然是睡着的。想不到,要回家了,连做梦都在笑。夏妮醒来,一个哈哈接着一个哈哈地大笑。毕竟,出来五年了。看把她激动得快成神经病,弄得方山岭一夜没睡好。

今夜,怕又是一夜无眠,绝对不是笑,而是愁。夏妮这次才来半年不到,打算扎脚勒手再大干几年,不想错过这里的机会。她说,在这地方赚不到钱,那就赚不到钱了。这里并非遍地黄金,但天天有几个铜板进腰包,小溪流一样源源不断。回了家,方山岭就是名副其实的秀才,要力无力,要手艺没手艺,挣钱如在沙漠中找水。不是感觉到自己病入膏肓,夏妮绝对不会说回家。

方山岭清理完废品,三轮车卖了。夏妮说,目前,生意好不好做?

做生意上了路,既轻松又赚钱。不过,你的病可是大事,不能耽误。只要人好,赚钱有的是时间。

今天,我感觉好多了,还是不忙着回去。

夏妮一直在忍受着折磨。方山岭并没有感觉到,他不善于观察,又懒得动脑子。他的脑壳,如同闲置的机械,遗忘在角落里,已经生锈了。夏妮说什么就是什么。回去就回去,不回就不回。他从不置疑,像是忠实的管家,主人的吩咐,照办就是,不打折扣。方山岭赎回三轮车,又跑了两天。

==

看来,还是得回去。唉,我这病……夏妮欲言又止。

有什么病?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没病吓出病来。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你不是不清楚,我父亲最后一次去医院。医院不让进了。医生不开单不开药,劝我们,老人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尽量满足他。父亲回家后一个月去世了。

医生并没有让你尽量吃点喝点,橘子没有起作用,可能是诊断失误。

那他后来还叫你进去做什么?好了,不争了,争来争去没意思,我的病我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夏妮拢了拢头发,润了润嗓子,平静地说,钱寄放在大姨父那里,他都一笔一笔地帮我们记着,存在银行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舅舅借了几万,帮飞崽开了药店,你没必要逼那么急。三姨父前年娶了儿媳妇,你知道的,借了几千。

……

夏妮说出这些话,方山岭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也好,他正想知道。这几年,方山岭当天收货当天出货,赚来的钱上交了。碰上大宗的生意,直接叫妻子过去,或者跟收购站联系,让她收钱。不清楚到底赚了多少,存了几个铜板。

她说得差不多了,方山岭笑道,怎么啦,交代后事呀?

夏妮自顾自地说,我死了以后,没有人会像我拼命地帮你赚钱了。

这么严重?她有预感?方山岭担心害怕了。真难说,有些人体质弱,小病不断,药不离口,病恹恹的身体反而一年捱一年年年通关过。而不得病的人,一旦病了,往往是绝症,说走就走了。妻子没有病,说不过去,每晚咳呕得惊天动地。可要说得了病,总院的主治医生却又轻描淡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出事了,真难处理,不好向家人交代。

夏妮曾说起过,有个四川人,眼红老乡赚钱,买辆摩托收废品,半月不到,途中跌下山谷。好几个老乡花九牛二虎之力将其弄上来,人却死了。人被放在木板上,抬到山凹处,垫两轮胎,堆些木柴火化的。死在异地他乡,孤魂野鬼一个,尸都没有,一撮灰。

方山岭说,别胡思乱想,你受了苦,我记在心里。别神经兮兮,医生没说什么,别没病吓去半条命。

夏妮抬了抬头,眼里有泪溢出,克制不住了。我死以后,两个娃儿,你要带成人。亏欠儿女太多了。

“咳、咳,呕……”她擦了擦眼睛,说,去年刚到家,村里人笑着问寒问暖,彼此太过兴奋,竟忘乎所以。谁都没有注意,一个小孩跑了进来,满脸脏兮兮,旧棉袄上一只袖子的棉絮露出来了,棉裤皱皱巴巴。小孩睁大眼睛,满脸惊讶,在我身边晃来晃去。我说,谁家的小孩。你自个的儿子。众人大笑。出来时,儿三岁多。长高了,长变了。想不到变化这么大,真没认出来。爷爷急忙说,快叫妈妈。我将儿揽进怀里,眼泪止不住,好心酸。

几天后,女儿放学回来,扑到怀里哭,妈妈,你到底要不要我们?

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现在两头失塌。夏妮连连叹息。 怎么不买件新棉袄呢?

方文岭安慰,你天天有钱进,却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父母老了,挣钱如挖矿,自然舍不得。孩子正在长个,今年的新衣明年穿不了,新点旧点无所谓,不冻着就行。

唉,真舍不得来。

你没有必要来。

还不是担心你。

我一个男子汉,担心什么。

没良心。人生地不熟的,两人有个照应。

也真的是。没有妻子同行,单枪匹马一个人在外面闯,耐不住寂寞,经不住诱惑,好点这好点那的,克制不住自己。赚得再多,往往到最后,只剩下光溜溜人一条了。能光屁股回去,算不错了,倘若有个意外……这里的山路真是天路,李白的《蜀道难》怕是指的这里了。村庄隔得远,收废品的改骑摩托,途中跌伤不算,翻车致死的,过去的五年间,每年至少一个。那次意外收了盗赃货,关在县公安局,不是妻子照应和求助,后果真难预料。

夏妮说,回去了,恐怕来不了,连累了你。

说什么胡话,既是夫妻,命在一起,不存在谁连累谁。来怕来不了,你治病,要花时间。我们收的废品大多数是铁,这里的村庄稀散又小,收久了,生意肯定做不下去。

女儿劝我们,二叔在广州打工,年年回家,二叔那个厂还招人。“咳、咳,呕……”又来了, 像花鼓戏的锣鼓,响一阵,戏子唱一段,又来一阵。

回吧。

10

青山至成都的客车并不是天天有,有时好几天才有一趟。咨询到第二天有班车。天刚亮,方山岭夫妇到了车站,唯恐误点。十点半,车启动。乘客不多,夏妮上车在下铺和衣躺下了。方山岭爬上同架上铺,默默看了会儿妻子,有点担心,车要在群山里跑几天。

出城,车开始爬山。山路很窄,仅够单线行驶,两车相遇,司机早就停在稍宽处让过。一边是危耸的绝壁,一边是峡谷的S形路上,车穿梭着来来回回,每个来回爬上几十米。方山岭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胆战心惊。车奔驰在悬崖绝壁中,如同走钢丝,却跑得飞快。人在车中,仿佛伸手可以抓着另一面的山,树枝似乎挨着玻璃窗呼啸而过。峡谷不见底,呈线形深绿色。前方山垭口处凹了进去,却不是弯形,像三角形尖角,车不减速。客车开了老半天,青山城不过是在退后了一点点的山脚下,很小很小,模糊了。高楼大厦倒像一个个火柴盒,贴靠着山脚。中间弯弯曲曲的白线条便是绿水江了。车爬上山顶,接着下山,比上山更险。方山岭悬着的心吊到嗓子眼上。曾道听途说,老家湖南一个车队开进青山,千艰万难爬上山去,没胆子下山,硬是请当地司机开下来的。

车外处处是惊险,车内却平平稳稳。方山岭不得不佩服长年累月在这条线上的司机们——那车技,那胆量。

车一直爬山,下山,跑了半天,无非从这个山头爬上那个山头。两点直线,不过百几十米。不知过了几座山,走了多长时间,车终于行驶在平平坦坦的高原上。草原上成群的羊,散落的三五头牦牛,零星帐篷包,远处山,蓝蓝天。几多阳光几多和谐。方山岭心情郁闷,他伸头看了几眼下铺。妻子躺着,一动不动,甚至姿势不曾改变,好像睡着了。

方山岭躺下来,伸直腿,闭着眼睛。过一会儿,觉得不自在,又坐直了,眼睛扫向窗外。 车不知几时跑到群山腰了。方山岭急忙收回目光,心想要怎样就怎样,随它去,下意识又看下铺。妻子没有咳也没有呕吐,只是睡。大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群山、江水一路跟随。

===

车到成都,方山岭算是舒了一口气。火车站台上,斜进来的阳光让人格外舒服。草坪上的人看着夏妮,指指点点,满脸诧异。端午节后二十多天了,人们单衣单裤,有的上衣敞开着。夏妮却穿两件毛线衣,外面的棉袄扣得严严实实,下身毛线裤加棉裤,脚穿棉鞋。臃肿得如北冰洋的棕熊,似南极的企鹅。

不得不说,刚从青山下来,身上的衣服是厚实些。方山岭套了件外衣,感觉热起来了。不是众人的目光,他根本注意不到妻子穿了这么多,怪不得妻子常常埋怨他不会关心人,是冷血动物。

感觉有点冷,吸不来气,恐怕坐不到岳阳了。我想打瓶吊针。夏妮有气无力地说。

啊,还冷!方山岭大骇,幡然醒悟自己的为人了。

在附近找了个私人诊所, 打完吊针,急忙赶车。苍天不是时时刻刻不讲情面,见人在绝处,也会睁开一只眼。一路超顺利。第四天晚上,方山岭夫妇住在了岳阳,小姨父家里。

夏妮还是咳,还是呕,跑去厕所。

妻妹说,久不出来,我看看。

我就到厕所里睡,夏妮说。

姨父不高兴了,板着脸说,说得不像话,你……见方山岭和姨妹扶她出来了,硬硬地咽下后面的话。

第二天,方山岭夫妇早早地赶到巴陵医院。巴陵医院是岳阳市老医院,市里最具实力的医院之一。方山岭堂妹在这医院,找她办手续方便些。他去药科找堂妹,看见一美女拿着瓶子去药架。方山岭说,美女,打听一个人。 美女看着方山岭,静静地等着。方山岭说出名字,她笑着说,三哥?原来,她就是堂妹。 有二十几年不相见,堂妹读高中,上大学及参加工作,就不再见过面。

粗略地说了来意,堂妹说先照CT。方山岭突然意识到,当初在青山时怎么不照CT?就算我们没有想到,医生该提醒一下吧,这么不负责任。不会没有仪器,总院应该是青山市顶级医院。莫说外行话。堂妹因为刚才对面不相识,还在笑。

照片,打针,买药,一切有条不紊。 片子出来,没有发现问题,打针,吃药毫无结果。 方山岭急了,成了无头苍蝇,听说这个郎中厉害,闻到那个医生牛,携妻子前往,马不停蹄。奇了。怪了。这咳嗽如家乡的春雨,没完没了,这呕吐似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

有人建议:照不出毛病,医生治不好,信菩萨看看,天坛菩萨特灵。不要认为是迷信,对面村庄刘万才刘爹,前年从大医院回来,说是癌症,不治了。现在,你再看他,做的,吃的,一股子劲,打得老虎死。 信菩萨又不花钱。买几根香,备点纸,拜一下,付点香油钱,并不多,三十三块三。

有人提醒:不能再拖,直接去省城,那里的医生高明些,条件也牛。

回家这段日子,夏妮还是咳,还是呕,但弱了些。显然不是打针吃药的效果,应该是卸了思想包袱的缘故。她晚上咳咳呕呕,睡不安稳,白天打不起精神。她无所谓了,就是死,死在家里。方山岭不信神不信鬼,同样不信大医院,毕竟不是动手术。

去省城,花点钱而已。至少能够从根源上去掉夏妮的思想包袱。

湘长江医院前,人山人海。不知看病的人怎么这么多,还非得上甲级医院。挂号分专家和医师,价格分了等级。几个“中间人”逮住人就问:看病吗?我帮你挂号,直接进,不用等。千里迢迢而来,进了医院门,方山岭已经准备好,钱不当钱看,挂专家中的专家。

看病的是个正教授,边问病情,边探脉,大概没有查出病症,便说,先去做核磁共振。

图片出来,教授看一会儿,说是脑里有两条神经,稍微隔开了两个毫,当下开药单。

夏妮接过单子说,教授,麻烦您再写一张,药吃完,我们可以到附近医院再弄。

教授没说什么,又写了一张。

方山岭药房拿药,弄了一小袋德国进口药丸。丸子下去,立竿见影。当夜,夏妮总算是睡了一个安稳觉。亲戚朋友不停地感慨,还得是省医院。说方山岭运气好,夏妮有福气。又是谁,那天突然发烧,发热,自认为不打紧,小门诊里打打针,吃吃药,不见好,等到上大医院,查是癌,晚期。真怕上医院,好像只要得了病,就是癌。诊好了,幸好是良性。治死了,癌症嘛。

夏妮笑眯眯,客套着,托福,托大家的福。

丸子吃完了。那晚,夏妮又开始咳,又开始呕,又现样子了。见鬼,天天要用丸子保。断了丸子,咳、呕反弹回来,至少得比以前弱一些嘛,难道丸子只是麻醉了神经?

无奈,照单买丸子。县医院没有,市医院从未进过。一撮丸子,还得到省城湘长江医院去。花上这么多钱,好不了几天,不能断根治本,听它来。夏妮不愿再买丸子,也懒得看医生,好像病的是别人,跟自己无关一样。

11

夏妮说,钱花了,病没治好,一个痨病壳。儿女弄得作作践践,耽误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女儿高三,一天拿着作业,病急乱投医,请教父亲。夏妮坐在桌边喝茶,挖苦讽刺:你爸爸没有考上大学,问他不如问菩萨。你爸爸一天到晚在外收荒,满脑子除了铁铜,就是胶瓶子。你问他?

一二十年了,方山岭为了生活,拼命打工。闲下来时,再无聊,也不会看什么教科书,没有闲工夫操心什么函数。女儿问上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试试,偏偏解答了。

夏妮气得大吼,连你爸爸都不如。快莫读了,浪费钱。

偏要读。女儿顶嘴。只要女儿肯读,不管多差的成绩,方山岭愿送。至少比儿子强多了。

儿子小学六年级,只见在逃学。屋后面的小山,是他的乐园。田野里半人高的油菜,他滚倒一大片,当成席梦思。常常玩得书包不知道丢哪儿了。读篇课文,嚼萝卜根不断茎。写个字,歪歪扭扭,大多还是倒笔。一道题讲十遍,要他照葫芦画瓢,他跟观世音的区别在于:观世音双手合十,嘴上阿弥陀佛,他左手压在桌上,右手将笔捣口中。

夏妮埋怨道,嗲嗲娭毑带什么孙,不冻着、饿着就行。

不比父母,做父母的可以拿出家长的威风。嗲嗲娭毑老了,骂不听,打不着。骂烦了,孙子来个失踪、绝食,老两口吃不了兜着走,遭儿媳埋怨。你没有出钱养老,老两口还得挣几口粮食,几两碎银,不是专职带孙。

好比种田,秧苗插下去,一不施肥,二不锄草,任其自然。秧与杂草齐长,甚至苗黄草青,这时你才慌,可扯草怕带出苗,打药又怕苗遭殃。

=====

村庄里的一家亲戚,闲谈听到夏妮的病情后说,哎呀呀,就在南天山半山腰,单独一栋两间平房,住一老头,姓曾,无儿无女,老婆早已去世。他专治感冒咳嗽,是家传秘方。曾老头好酒,你要是拿两瓶酒去,钱都不收呢。当然是好谷酒,再贵的瓶装酒,他不会要,但不能用酒精酒去糊弄他。

弄来三副中药,每服中药两小包,每天煎一包,早晚各一次。

夏妮煎好药水,倒入桌上的小饭碗里,放一会儿。她沾满汤匙唇试了试,不烫了。接着弄来一杯温水,放在碗旁。夏妮军姿般站在桌边,她拢拢头发,扯扯衣服,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然后小声连说三遍,药到病除。端起煎药水,闭上眼睛,咕咕咕一口咽了下去。她没有像往常迅速放下碗,端杯喝水漱口,眼睛依然闭着,一只手捏着碗停在半空中。方山岭心想中邪了,快言快语道,快喝水。夏妮摇手阻止,眼睛没有睁开,眉毛舒展了。脸上放光,含有笑意,像在回味美食佳肴。良久,眼睛打开,炯炯有神,笑着说,舒服。

方山岭说,喝药上瘾了?你不懂。夏妮说,咳嗽两年,喉咙咳出槽子来,像六月里被太阳晒焦了的泥巴地,到处是裂口丝缝,冒紫烟了。药水下去,如一股沁凉的甘泉水将缝隙抹平、滋润。想不通的是,喉咙有缝隙,说得过去,难道肠胃也裂开了?药水明显在蠕动,沁凉的感觉从咽喉,慢慢地往下,再往下,进入肠进入胃,发出“吱吱吱”“滋滋滋”的声音,妙不可言又极细微,我凝神屏气,不得不用身体感官的“天眼”去捕捉,去感应。

方山岭笑说,快喝水漱口哟。

我在想,什么是神丹妙药?这就是神丹妙药。真后悔不该咽这么快,到现在没有感觉到苦。看来,喝药也不可以随便,真诚的仪式很重要。

是夜,夏妮咳嗽减弱,呕不再翻肠搅肚,最后吐出一坨粘巴巴的痰来。三服药吃完,咳呕连“对不起”也不说一声,很不礼貌竟静悄悄地走了!

夏妮一扫昨日颓废,串东家坐西家,整天神采奕奕,哈哈不断。她的病像蜗牛过桥,爬呀爬,爬呀爬,一寸一寸又一寸,终于去了桥那边。夸南天山曾老头是圣手。得了任何疾病,找着了病根,找对了人,少花好多冤枉钱。绕了大半个中国,贵人却在眼皮底下。

病去了,方山岭夫妇打算出外抓钱,不能守着几亩炸不出油的田地。路边的稻田只种一季,湾里角落已经荒废。地里挤满了齐人胸的丝毛。通往山地的路径,长满了爬地草,凭童年的记忆才能分辨,路上还怕蛇。可外出打工,儿女无人管,野马无缰了。方山岭决心待在家里,发现村庄里突然间冷静空落,偶有走动是些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年像当初方山岭一样出外捞金了。

村庄变化不小,一幢幢楼房像雨后的春笋,在人们惊喜中相继冒出来,美丽又豪华,与青山绿水相辉映。方山岭好生羡慕,他明明知道这只是浮在表面的现象,如海棠花一样,空有花色并无花香。

方山岭牙一咬,随大流,背起被絮,提着跨袋,夏妮拉着竖竿皮箱,出门了。

儿子哭着赶,抱住了母亲的腿,女儿怒视父亲,扯住他手中跨袋。

这一次,我挥别了青山,携妻前往广州打工,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本文人名、地名、医院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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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讲台撑不起的家,我们转靠收荒混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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