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黄昏,城外的色雷斯平原一片翠色盎然。大大小小的农庄四周,无论是秋播的小麦还是春播的燕麦都处于长势最旺的阶段,休耕的闲置土地上则开满了野花。
在这些集体生产土地的间隙里,则是流浪汉和无产者见缝插针的粗放式耕地了。在拉丁帝国统治的几十年里,像这样潦倒的“无证”农民越来越多,十字军政府完全无力管控,才导致了如今连城里的空地都被人尽数开垦。
无论是否属于某个大农庄,在这些农夫的眼里,世界上只有一座城市,那便是只要抬头眺望就能看见的大水渠最终指向的地方,君士坦丁堡。而在他们的口中,也只是简单地称其为“城里面”。
用希腊语说出来,就是“伊斯坦布尔”。
如果我们的目光向西延伸出去,在色雷斯平原的尽头,靠近保加利亚高原和希腊山区的地带,这样的农田便逐渐被大片荒地取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即使充满诱惑,人们却更加畏惧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兵祸。
比如现在刚刚结束的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阿莱西奥斯正搬开一具尸体细细查看,坚毅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疑惑。在他的身后,几名超重骑兵正在从满地的尸体上拔起属于自己的标枪。
“将军。”一名骑士策马来到身后,他的尖顶头盔与西欧骑士流行的铁桶盔或圆帽盔截然不同,倒是更具东方人的风格,头盔顶部的红色盔缨正在迎风飘扬。他一边叫着阿莱西奥斯,一边将拔起的标枪放回马鞍一侧的皮囊里。在大概十分钟以前,他和他的战友旁若无人地冲进这座废弃的庄园,将这些致命的标枪精准地掷向守军的心脏。
“这是最后一处据点了,将军。兄弟们觉得这里挺适合作为今晚的宿营地。”
“批准。”阿莱西奥斯头也不抬,继续摆弄着面前的尸体。
难得见到自己的将军如此专注,骑士的好奇心被勾起。他跳下马来,蹲在阿莱西奥斯身边问道:“有什么新奇的事么,将军?”
阿莱西奥斯便笑笑,站起来拍着双手说道:“没事,现在已经确认了……”
他麾下的这一百二十骑乃是罗马人的骄傲,在十五年的军旅生涯里,无论是面对保加尔人还是突厥人,这些无坚不摧的铁甲圣骑兵从来没有过一次退缩。一个月前,他收到了军区总督的命令,帝国需要成立一支封锁君士坦丁堡陆上交通的巡逻队,而饱经阵仗的他,便是指挥官的不二人选。
不仅是他,就连队伍里负责喂马做饭的勤务兵,在听到这个命令后都表现出无比的兴奋,因为他们知道,帝国终于已经将收复君士坦丁堡提上了日程,而他们便是这伟大事业的急先锋。
因为,只有坐镇君士坦丁堡的帝国,才能堂而皇之地自称“罗马”!
这片土地平坦而辽阔,简直是骑兵梦寐以求的绝佳战场。他们在乘船抵岸之后便急不可耐地大展身手,仅仅今天一天就拔掉了十字军设立的三个前哨站。而当日头偏西,人马都开始感到略微疲惫之时,他们又在地平线的尽头发现了这处庄园。
老成持重的阿莱西奥斯本打算择日再战,可身边的骑士们却个个热血沸腾,一再请缨希望拿下庄园再做修整。到最后,将军终于不忍打击年轻人的劲头,拔剑下令发起进攻。
而这,也不过是二十分钟之前的事情。
身边的骑士疑惑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看见了那张典型的保加尔人面容,终于明白了将军的想法,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咱们弄错了,这里不是十字军的据点,而是一帮强盗的藏身处。”
阿莱西奥斯故意引导着骑士继续说下去:“所以呢?”
“所以?反正杀都杀了,就当加个餐。”骑士笑道。
阿莱西奥斯仰头哈哈大笑,从庄园残缺的围墙边上,他能看见大水渠的身影。夕阳恰好落在水渠的后面,从那支架的拱洞中间射出一道柔和的光芒。几十年的卧薪尝胆,如今他这个老兵终于也感受到了祖国强盛的傲然之气。没错,杀错了就杀错了,反正没有什么差别。
这种无需解释的霸气,并非什么陡然乍富的乡下土包子嘴脸,而是几千年道统尚存的罗马人本应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
我们只是复兴,并非崛起。
几个年轻骑士安顿好了营寨后,纷纷聚拢在将军身边,随他一同看着落日的方向。多年的袍泽共处,他们都习惯了将军这种偶发的深沉。一个骑士突然指着大水渠说道:“要不咱们找个投石机,把那玩意轰掉算了。这样的话,不出七天,城里就得彻底乱起来。”
这句话引起了周围人的议论,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支持者本着“快刀乱麻,说不定能建立不世奇功”的态度响应那名骑士,反对者也提出多个疑问,主要集中在断水后的效果究竟能有多大上,毕竟城中还有几条河流通过。他们的辩论热烈却不算针锋相对,秉持了罗马公民一贯的风格。
将军耐心等待最后一人说完观点,才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不,孩子们。起到什么效果并不是问题的重点,这条水渠是我们祖先伟大智慧的见证,城里住着的也都是罗马的善良公民,就冲这个原因,我们也应该小心翼翼保护它的周全,而不是像野蛮人一样毁掉它……”
于是他们便都信服地点点头各自散去。日落之前还有不少工作在等待,将沉重的马甲从马身上取下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之后的喂马煮粥、分配哨防也够忙活好一阵子,但是没有一个人感到烦闷和无聊,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今天之后所做的一切都将被记载于史册上,等待后人敬仰……
与这场意义非凡的小规模冲突比起来,在郊外的某处同时上演的另一场战斗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杰森与黑狼,在一片嘈杂的欢呼声中冷冷对峙着,一个目光沉静中带着疑惑,而另一个,则从眼眸深处电射出无尽的狂躁。
“先生们,我最挚爱的朋友们,终于到了我最喜爱的一个环节了……”
鲨鱼照着纸条念出这一段话后,脸上突现一丝犹豫和不忍,回头朝着阳台的阴影处问道:“你确定要我这么说么?”
在那里,水蛭枯槁的瘦脸显露出来,带着“宽慰”的笑容低声说道:“布里牙特也是我的兄弟,但是他现在已经无法从你的话语里解读出任何情感了,让我们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来吧。”
于是鲨鱼强忍住哽咽,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道:“瞧瞧吧,我们的蒙古蛮子终于遇上了一个真正值得重视的对手,两头粗暴野兽的命运在此刻汇成一线,究竟谁才是那只能够嚎叫到最后的草原狼王?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黑狼直扑上来,喉头不停发出“呼噜噜”的低沉声响,嘴角流出的口涎在风中拖出一道银丝。杰森发现他的左臂竟然也被人斩断,套上了和右臂一模一样的金色拳刃,加上这如同凶兽见到猎物的暴烈目光,整个人已经彻底被改造成了杀戮的机器。
“被他们训练过的那群疯子,可不会吃你这一套……”
杰森突然想到巨石奥拉夫离场时的这句提醒,不等仔细回味,黑狼的身影已经冲到了面前,两柄拳刃当胸刺来,逼得他连忙举盾格挡。
“铛,铛”两声脆响,黑狼的拳刃似乎完全没有因为目标是盾牌而有一丝留手。他的力量传递过来,直震得杰森的手臂一阵发麻。而在感觉到钢铁的坚硬之后,黑狼竟然变得更加狂暴起来,似是不信邪一般飞速挥舞着胳膊,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那面小圆盾。杰森挺矛反刺,只被对方一抬手间随意荡开,进攻的节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疯子……这人已经彻底疯了……真的是头野兽!”目睹一切的酒馆众人这样喃喃说道。在曾经的战斗中,他们都见识过黑狼那不过尔尔的本事,今天重逢,这人的力量和速度却猛增了一倍有余,完全就像脱胎换骨一般!
在宛如敲钟的金属震荡声中,杰森竭力用盾牌护住身体全部的要害,用惶急的声音问道:“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黑狼置若罔闻,呲着紧咬的两排利齿,随着身体的剧烈摆动,口涎不受控制地漫天飞舞。在完全听不出人声的咆哮中,他的进攻愈发激烈,一浪高过一浪,没有任何疲惫的迹象。
杰森从短暂的惊骇中回过神来,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使出全力挥盾砸向对方。他听见了盾牌撞上对方身体的闷响,同时也感受到了沉重的阻滞感,抬眼从盾牌上方看去,他以为至少能让黑狼躺在地上安静一阵儿,因为他实在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
然而这一幕压根没有出现,黑狼在半空转了两圈,后背在地面重重弹跳了两下后,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猛然跳起,再次朝着杰森扑来!
有那么一瞬间,杰森发现自己感受到了久违的恐惧,就像小时候头一次遇见野狗,又像被父亲锁在小黑屋中……他甚至有了时光回溯的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不久之前,还在与那只狂野的花豹周旋。只有心底深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这种感觉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因为,就连花豹也能体验到疼痛和恐惧,并用退缩和逃跑进行回应。
而面前的这个男人,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