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迪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挣扎着掀开了温暖的被窝。在梦里，一个美貌的贵族女子正在向他投怀送抱，而他刚打算进行下一步时，却被自己肿胀的膀胱憋醒。
屋外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早，战友们在睡前生的篝火已经熄了，但仍有隐约的焦炭味弥散过来，从这些迹象上可以推测，现在的时间大约是凌晨三点。
他是一名后勤兵，平日里负责给战马切割草料、添加豆子、梳洗毛发、打扫马粪，这在法国无非就是一个扈从或仆人的工作，而乌迪斯却是拥有军衔的正式军人，这是一个在老家的平民眼中具有无上荣光的身份。
睡前就不该喝那么多水……
乌迪斯这样想着，还在为自己与梦中女子失之交臂而感到惋惜。他夹着两腿挪到马厩旁边，随手解开了裤带。当哗啦的水声响起后，里面的几匹战马轻轻扭动了一下脖子。
马是站着睡觉的，这在乌迪斯眼里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不能享受舒适的草垫，更别说天鹅绒的软床给人带来的那种彻底放松，这种动物的一生该是多么的凄惨。想想猫和狗吧，它们都知道在睡觉的时候盘起身体……
不过，每当自己怀着这种念头替它们梳理毛发时，出于怜悯，他的手和眼神都会变得无比温柔，这也是马儿们喜欢自己的原因。
正在无比舒畅的时候，乌迪斯突然感到后脊梁一阵冷嗖嗖地发毛，还未来得及转头，一柄带着血腥气的利刃就搭在了他的喉咙上，同时嘴巴也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
“别出声，胆敢发出一点声音，你就只能靠被割破是气管呼吸了！”那人带着罗斯人的口音低声说道。
水声骤然停了一下，随即又再次肆无忌惮地喷向地面，而对方也在静静等待，似乎一点也不想与自己这个还在排尿的男人多做纠缠。
直到水声渐歇，身后的袭击者才将乌迪斯拖扯到墙角阴暗处，黑暗中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直盯着他:“我就问几个问题，回答完了，我就把你敲晕，保证不见血。”
这话说完，捂在嘴上的那只手悄悄松开，而喉咙处的匕首却贴得更紧了。乌迪斯大口呼吸了两下，也恶狠狠地回瞪着对方，气势一点也不输。
“你们有多少人？”对方问道。
平静下来后，乌迪斯沉声答道:“远远超过你能应付的数量！”
“少废话！”对方将他的脑袋死死抵在马厩的木墙上，“你们的头领睡在哪？”
“哼！”这回乌迪斯根本就懒得回答，只是发出一声轻蔑的鼻音。
对方被激怒了，手上加大了力道低吼道:“小子，看来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啊！”
伴随着这句话出现的，是房屋拐角处的第二个身影，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他们气势汹汹地包围上来，寒刃在夜色中闪光。
“怎么了列夫？”有人问道。
“遇上个硬骨头。”威逼自己的那人回头说道。
“杀了吧。”问话那人冷声说道。
于是面前这人再次把手捂上乌迪斯的嘴，声音也变得凛冽:“抱歉，我给了你机会。”
乌迪斯蓦然抬起双手，牢牢抓住了对方持匕的右手，然后用脚后跟猛地踢向马厩的围墙，一秒之后，战马的嘶鸣便响彻了夜空。
“干得漂亮，巴迪……”他欣慰地想着，“不愧是纯种，就是聪明！”
有人从侧面包抄过来，一拳捣在他的眼窝上，而他则死死捏着那只想要割破自己喉咙的手腕，满眼都是金星，耳边听见了熟悉的战靴声。
“杀了他！”
“斧子！”
“按住，按住他！”
“这杂碎，力气还不小！”
“来不及了，走！”
一连串的叫嚷声后，这伙人的眼睛被骤然出现的火光晃得难以睁眼。他们下意识地围拢在领头者的身边，等能够再次看清物体时，发现自己的四周已经围满了敌人，还有更多的援手正从远处赶来。
“斩马者，干不干？”有人这样问道。虽然气势不弱，但他们明显在为这次秘密潜入的失败感到沮丧。
杰森环顾四周，心中各种念头飞速闪了几遍。四周的这些敌人，包括被抓住的那个舌头，他们的战斗意识远远超出了一伙强盗能达到的水平，而借着火光看去，他也蓦然察觉到了更多的异样。
这些人，虽然大多穿着便衣，但手中那清一色的制式武器、有意无意间并肩交错的站位、沉稳冷峻的面容，无一不在表明着身份……
军人。
军纪特别严明，士气特别高昂的那种。
雷蒙，你大爷……
一个魁梧稳健的中年男人出现，杰森听见旁人称呼他为“将军”。此人低声询问情况，便有人简短汇报道:“袭营者，制服了后勤兵乌迪斯，目前没有伤亡。”
后勤兵……杰森看到那撒尿的年轻人正在从地上爬起，一只乌黑的眼眶眯成了缝，仍在用另一只眼睛警惕地看着这边，贴墙向后退去。
如果一个后勤兵都能做到如此不屈，那么这支军队必定强悍无比。
身后有人挺剑刺来，角度和力道都极度狠厉，米哈伊尔与来人的兵刃交击了两次，没有占到分毫便宜，米娅抽刀从旁边插入，立即被另一人接住。戈尔斯基抬起了手臂，弓弦被拉紧的“吱噶”声就在杰森的耳边响起。
“武器放低。”杰森按下了戈尔斯基的弓。在电光火石的思想争锋之后，这是他今晚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米娅交叉双刀推开对手的武器，迅速后退的同时不忘拉了一把米哈伊尔。而在这边，那被称作将军的男人也与杰森的目光对上了。
无论是浑身充满肆意杀伐之气的“夜莺”黑人杀手，还是毫无人性冰冷空洞的水蛭，他们的目光都不曾令杰森退缩半分。而唯独眼前这个将军，他的眼神里传递出来的信息，却让杰森明白自己这伙人无法与之抗衡。
与那些对手如洪水般没有节制的怒意不同，此人的脸上有着山峦一般的厚实沉稳，看向自己的眼中只有敏锐的观察，似乎带着一丝好奇，却完全读不出更多的情感，比如狂怒、轻蔑、嘲弄……这是长期军旅生涯铸就的自律。对手就是对手，只有取胜之道，无所谓爱恨悲喜。
而阿莱西奥斯，不出所料地，也正在迅速地研究杰森的来历。
长相是个蒙古人，发型和装束却不像，奇怪，但不值得惊讶。
目光里有锐气，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来说，这不算什么。但足够内敛，不错，这在他这个年龄中还算难得。
两臂粗壮，那柄武器也很长，这有点意思。虽然一般的军事首领都喜欢用显眼的兵器标榜自己的独特身份，但这个小伙子，应该是有能力驾驭这把巨剑的。
他命令手下人说“放低武器”，而不是“放下武器”。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主动放下姿态，却没有放弃鱼死网破的最后机会，说明情绪控制得很好。
他的手下，五个罗斯人，一个黑人，那个红发女子很年轻，也很凌厉。人员组成很复杂，不像是某个国家的军队，而对于佣兵来说，这点人数也未免太少了……
他用大拇指揉着剑鞘口的宝石，表情稍稍放缓。对于敌人的分析到此结束，接下来就需要靠武力逼他们就范了。
“士兵……”他开口道，骑剑已从鞘中抽出一半，身边的战阵沉静了一瞬，这是等待命令前最后的准备动作，就像弓弦拉满时的刹那安宁。而就在这时，杰森的声音也急速响起:
“我是君士坦丁堡的居民杰森，受雇前来探查盘踞此地的盗匪，对方请表明身份。”
嘿，聪明……
阿莱西奥斯微微一笑，抽到一半的骑剑便也收了回去。短短几句话，就将紧张的气氛降至最低，这孩子还真有趣。
“君士坦丁堡居民”，表示他们不是强盗身份；“受雇前来”，表示彼此可以避免一战；说“探查”而不是“剿灭”，表示没必要你死我活；让我们表明身份，说明他已经意识到了信息的差错。
那就表明身份好了，阿莱西奥斯随手指了指房顶，然后戴上了副官递来的头盔，全程没有说话。
当杰森看清对方指向的那面旗帜后，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一直不明白处境的，竟是自己这边。
那是一面红底竖挂的旗帜，上面用金色颜料涂着两个字母:XP，其中的P位于X的上方。对于一个生活在地中海区域的普通人来说，你可以不熟悉那些小家族的家徽，什么狮子狗熊白鸽鹰隼，但绝对不能不认识这个符号。
拉布兰旗，罗马人的军旗。
雷蒙，你大爷……
于此同时，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宫里，雷蒙公爵正站在皇帝的宝座旁边，对着阶下一人大发雷霆。
“两只巡逻队被全歼，三天没有回城复命，这么重要的军情却在你的手上耽搁到了现在！唯一一个逃回来的斥候在城里四处寻找你的去向，最后发现你在妓院里喝得烂醉如泥！你这是渎职！严重的渎职！你应该被囚禁在地牢里直至腐烂！”
在下方，那个单膝跪地的男人衣冠不整，随着身体的抖动，飘扬开来的丝袍上还沾着酒渍和其他莫名的液体。待得雷蒙的咆哮停息下去后，他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用颤抖却仍然不服气的声调分辨道：“我这几天休年假，是向陛下汇报过的……”
雷蒙深吸了一口气，铁青着脸不去看身旁带着皇冠的男人，而在不久之后，鲍德温二世的手已经拍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我知道这件事，”皇帝的声音尽量同时保持着威严与温和，“但你的士兵在这种情况下却找不到其他上报的途径，这是你的严重……失误。”
雷蒙终于抬起眼皮看向皇帝，听到这话后他已经明白，鲍德温又要使出他拿手的和稀泥大法了，只因为阶下那人是皇后的亲戚。
“这段时间，你手上的工作就暂时交付给副官去做，责令你做出一套机构整改的方案，十日之后交到我手里，这件事情完成之前，你就不要出门了。”
阶下之人低着头答应下来，后退着打算离开，雷蒙打赌他此刻一定正在偷笑。
“你给我记住！”皇帝突然加重语气说道，“以后少喝点酒！”
“遵命，陛下……告退了陛下。”
雷蒙在心底接连叹息，皇帝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完全不似一道命令，反而更像个无能的家长在训斥调皮的孩子。
大殿安静下来后，鲍德温二世站起身来，替雷蒙公爵斟上一杯红酒，表情方才变得严肃：“可有对策？”
对策？看看你把你家的亲戚都惯成什么样了，现在却腆着脸问我对策！雷蒙这样想道，却依然沉声回答：“如今只有缩小巡逻范围，增加巡逻人数，再次严明纪律了，这是陛下直接掌管的事务，我无法说得更多。”
皇帝沉默了一阵儿，突然转变了话题：“听说，你在你的庄园里开派对，从那些贵族手上赚了不少银币？”
雷蒙便直接迎上皇帝没有感情波动的目光，也面无表情地回答：“是的。”
两人的目光对峙了片刻，最终还是鲍德温率先垂下了眼睑：“或许回头你也可以教教我，怎么能如此快速地把银币赚到手。”
“这很简单，陛下。”雷蒙说，“我只是让他们参观了我的军队平时刻苦训练的场景，仅此而已。”
皇帝走到窗边，在皇宫山的这个角度俯瞰着整个城市的星火点点，最终叹了口气：“记住，我的老朋友，你的城防兵是我们最后一道壁垒，请你一刻都不要松懈。至于其他，就交给我来考虑吧……”
“是，陛下。”雷蒙公爵答道，他知道，今晚的对话至此便也结束了。他似乎有些不甘，嘴皮动了两下，但那个穿着紫袍的男人却一直没有从窗口转过头来。良久之后，他也只好轻叹一声，悄然离去。
至于不久前，他曾给一个叫做杰森的莽夫交代过的任务，如今早就被遗忘到了角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