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斯卡彭诺瓦从噩梦中惊醒,擦了擦满头的汗水,伸手去拿放在床尾的酒壶,这一动作吵醒了身旁艾格尼丝。
“怎么了,亲爱的?”他那风韵犹存的未婚妻问道,但并没有随他一起坐起,反而翻了个身,将半边光滑洁白的背部朝向他。
雷诺没有说话,饮下一大口葡萄酒后就瘫靠在床头发呆。若是平时,他一定会立刻爬到艾格尼丝的娇躯上狠狠折腾那么一番,但今天他一丝这样的想法都没有,而是心有余悸地回味着刚才的梦魇。
在梦中,他被人扔回了那个破旧肮脏的小酒馆,地板上的污秽物像胶水一样粘住了他,使他无法动弹。他看见费里公爵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在高处冷冷地看着自己。他又看见了比约恩,怪笑着对他说了句:“你失败了,废物。”
他发现地板变成了一片沼泽,使他无法控制地向下陷去,直至浑身被淤泥包裹,口鼻无法呼吸,耳边还萦绕着两人放肆的笑声。
艾格尼丝终于察觉出了一些异样,转身过来抱住了他,将胸前两坨柔软的东西贴在他的身上,声音轻柔地问着:“今晚你见了公爵以后一直魂不守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只是一些战情的讨论,没什么大不了的。”雷诺敷衍道。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他能看见四周的摆设:上好的羊毛毯子铺在床上,一件绣花的丝绸长袍搭在床边,镶金的酒壶和酒杯放在上过蜡的花梨木餐桌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奢华尊贵,和梦中截然不同。
“我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样的生活,拥有了这一切,绝对不能失去它。”他暗自下了决心,“绝不!”
……
几天后的黎明,当东方地平线上刚刚露出第一缕光芒之时,卢森堡的士兵便被一阵急促的警钟唤醒。他们纷纷拿起武器,以最快速度爬上城墙,来到各自的岗位。因为他们知道,这钟声的含义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的进攻开始了。
上洛林军队的身影从林子里逐渐显现。先是各式各样的旗帜被竖立在弓弩射程之外,那代表着每个封臣的集结之处。随后有轻步兵扛着一些木板,拼建成几面一人多高的挡箭牌,以便他们的弓箭手躲在后面和城墙上的射手对射。两辆弩炮车被推了出来,胳膊粗的弩箭已经放在了发射槽中,工兵正在吃力地转动着绞盘。
卢森堡公爵在城墙上目睹着敌人的准备工作,脸上挂着有恃无恐的轻蔑笑容。在他的身旁,一百名来自弗兰德斯的弓箭手援军也沉静地望着城下,炯炯的目光等待着他们的猎物进入射程。
当弩炮的绞盘被拧到了极限,咯咯吱吱的声音停止之后,四周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费里公爵举起了手里的剑,剑上反射的寒光成了战场上所有人注视的焦点。他们都在等一个信号,一个让这紧张的气氛得以彻底爆发的开战命令。
终于,那柄剑带着果断和决绝向下斩落。随后便听见“腾腾”两声巨响,弩炮上的巨箭以破开虚空的可怕势头发射出去,猛然钉在了城门上。拳头大小的箭头深深地嵌进了木板之中,带起一片飞溅的木屑。
“啊嗷!!!!!”不知道是谁首先开始了吼叫,而这喊声此起彼伏,立刻响成了一片。林子边飘扬的各式旗帜处,人群开始朝前移动。但首当其冲的并不是大家预料的农夫征召兵,而是由城镇军士组成的重步兵方阵。他们将高举的盾牌叠成三层,形成一个月牙形的龟甲阵,缓慢却坚定地靠向城墙。由征召农夫构成的轻步兵弯腰俯身紧随其后,手里拿着各式刨土的工具。
两百步,城墙上毫无动静。进攻的士兵士气高昂,随着前进的步伐喊着整齐的“喝、喝、喝”的声音,一点点逼近。
一百步,守城的弓箭手依旧纹丝不动,连弓弦都没有拉开的意思。城下的征召兵鼓噪起来,声音比刚才还要响亮。
距离城墙只有五十步时,城上的弓箭手终于有了动作,从箭袋里抽出箭矢搭在弦上。
农夫征召兵的喊声亢奋到了极点,心中的紧张也达到了极点,纷纷加紧了脚步。因为在这个位置,敌人已经基本是在头顶了,重步兵的方阵很难替他们挡住射来的箭矢。
直到敌人距离城墙只有三十步时,亨利公爵才终于发出了射击的命令:“瞄准拿铁锹的人,拉弓!”
“放箭!”
弓弦发出“铮”的整齐声响,第一轮齐射的箭矢如同一阵猛烈的黑风刮过战场,上洛林的轻步兵像被镰刀收割的麦子般倒下一片。
战吼明显减弱了几分,哀嚎声开始在战场上响起。很多农夫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村庄里,从未去过离家十里之外的地方。亲眼目睹自己的同乡熟人如刺猬一般倒在血泊里,很多人的心态立刻就崩溃了。
亨利公爵让人专门准备了一种将箭头敲弯的钝箭,就是为了让中箭者不至于立刻死去,而要在地上哀嚎一阵。只是一轮齐射,他就成功地让敌人的士气严重受挫。
但是依旧有很多箭矢被重步兵的盾牌挡住了。幸存的征召兵已经冲到了城墙之下,在重步兵的掩护下开始挥动铁锹,他们的任务就是填平城墙下的壕沟。这道壕沟里面并没有水,只有一些泛绿的淤泥,深度却超过一人的胸口,乃是进攻城墙的第一道障碍。
“弓箭手,拉弓!”亨利公爵的命令再次响起。壕沟的位置已经是城墙上的射手向下正常射击的最近距离,若是敌人越过壕沟,射手就必须将上半身探出垛墙才能射中目标。
“放箭!”第二轮齐射依旧气势惊人,但收到的效果明显弱了一些,只有少数人中箭倒地。剩下的征召兵数量已基本和重步兵持平,他们藏身在重步兵的盾墙之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平地上的泥土铲向壕沟,这恐怕是这些农夫有生之年最惊险的一次刨土经历了。
也就在同一时间,上洛林的射手开始向守城者回敬他们的箭矢。他们多数使用的是弩,在挡箭牌后面上好箭矢后,探出半个身体直接瞄准射击。
城上有人中箭落下城墙,剩下的人连忙伏身在垛墙之后,射击的火力顿时被压制了下去,农夫们趁此机会连忙加紧他们的填坑工作。
雷诺高举着的盾牌上不停传来“叮当”的声响,有一支箭甚至穿透了盾牌,箭尖距离他的左臂只有一寸的距离。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精选出来的下马骑士和扈从,这六十余人是他在失去了拉格纳之盾后所能调动的所有精英战士。
当雷诺决定亲临战场之时,不止一人曾经劝阻过他,包括艾格尼丝。谁都知道今天的进攻只是为了试探敌人防守上的漏洞,还没到总攻的时候。可雷诺拒绝了所有人的劝告,毅然决然地披上铠甲冲到了第一线。
此时,虽然他的视野被部下的盾牌遮蔽,但他依然能感觉得出来,射向自己这个方向的箭矢明显要软弱和稀疏一些。农夫们的工作进度也证实了这一点:自己面前的壕沟已经被填埋了将近一半,而其他某些战阵背后的征召兵甚至都没能成功接近壕沟!
“向前推进!”雷诺喊道。
他的部下用整齐的一声“喝”回应着他的命令,向前移动了五步。雷诺的脚下踩上了刚刚被填埋的松软泥土,身后的征召兵也迅速跟上,飞扬的泥土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壕沟里的一股异味传进鼻子。
“不能再往前了,伯爵!”海因里希提醒道。这个一直对他不服气的骑士此刻就靠在他的身后,正用自己的盾牌护在他的头顶。虽然两人有政治上的矛盾,但在敌人的箭雨前面,这个忠厚的原护卫队长仍旧不忘坚守着军人的职责。
“为什么?”雷诺没好气地喊着,“壕沟马上就要填平了!再往前一点,护住我们的农夫!”
“难道你闻不到吗?”海因里希抓住雷诺的肩膀说,“这是……燃油的味道!”
正在此刻,城墙上守军的声音也传了下来:“火焰箭,准备!”
他们距离城墙只有二十步,即便是被层层盾牌护住的雷诺也将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立刻明白过来,大声下令:“后退,快!”
又是一阵弓弦拨动的声响,一支支带火的箭矢射进了壕沟中。炽烈的火墙腾得一下燃起一人多高,扑面而来的热浪灼烧着所有人的面庞。一些来不及逃离的士兵全身带着火焰满地打滚,甚至有人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冲进了重步兵的队伍。卢森堡的弓箭手趁机将密集的箭雨射进了方阵的空隙中,更多的人中箭倒地,导致了更大的防御漏洞。
如同《马太福音》所说:凡有的,还要给他更多;没有的,连他所有的都要夺过来。这支倒霉的方阵在几轮齐射之下,阵型变得混乱不堪。而越是无法组建起有效防御,城上的箭矢就更加不客气地瞄向他们的位置。最终,方阵彻底解体了,变成了一个个溃逃的败兵,自顾自地奔向后方以求活命。
雷诺这里的状况要好的多,当背后传来公爵发出的撤退号角声时,他的方阵已经后退到了一百步开外了。他看着前方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闻着空气中弥散着的烤肉的味道,内心波澜起伏。
“海因里希爵士。”雷诺放下盾牌,活动着举了很久已经开始酸痛的胳膊说道,“虽然我不否认我一直看你不顺眼,而且我也深知你对我有着同样的看法……”
“怎么了?”海因里希紧抿着嘴唇。
“……我还是要承认,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士、忠诚的护卫和直觉敏锐的老兵。你的经验救了我们所有人。”雷诺试图用他最诚恳的态度说道,“我希望能在将来的庆功宴上为你致祝酒辞……谢谢你。”
海因里希愣了一会,表情柔和了下来。他嘴角微微浮现一丝笑意,说道:“额……希望那场庆功宴里没有烤肉!”
周围人哈哈大笑起来,雷诺也笑了,有人亲切地拍着海因里希的肩膀,包括曾经站在雷诺一方排挤他的人。人群各自散去,谁也没看见当海因里希转身离开时,他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又再次变得心事重重、眉头紧缩。
雷诺找了个饮马的水槽,胡乱洗了两把脸,便径直朝费里公爵的大帐走去。在帐外,他看见了萨尔堡市长疲惫地坐在一个木墩上。他正是那支被着火的友军冲散的倒霉方阵的指挥官,此时正咬牙包扎着左臂上的箭伤,布满箭头、接近碎裂的鸢型盾就丢在脚下。
“敌人明显浪费了他们最有效的一件武器。”公爵和人谈论着从帐内走出,“他们本来准备在我们攻到城墙下面的时候引燃那些燃油,但是没想道我们会先派人填平那道壕沟。他们知道如果再不动手,那些燃油就会一点也不剩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主动。”公爵最后总结道。他的声音很大,明显是为了鼓舞人心,连雷诺都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各位,报告人员损伤!”当所有军官都进入帐篷后,公爵说。
萨尔堡市长有力无气的答道:“唉……我这里有三十七人伤亡。”
“十二人死亡,还有两人正在军医那里,希望能挺过去。”山图瓦伯爵说。
“十九人……”
“三个轻伤!”雷诺的声音响起,使得四周安静了下来,人们都用难以相信的目光审视着他。
“三个……轻伤?”萨尔堡市长重复着雷诺的话,“怎么可能?”
“这正是我想和你们谈论的。”雷诺斩钉截铁地说,“我想我找到了敌人防守上的漏洞。”
有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更多的人露出怀疑的神色。明显看得出来,雷诺这个新晋的伯爵在这个帐篷里并没有什么威望。
“你的人进攻的位置距离城门并不远,怎么可能会有漏洞?”有人说道。
雷诺不理那人,朝着费里公爵大声说:“我的人把壕沟填埋了一半了。若不是他们放了把火,我们有可能已经填平了。如果不信,今天晚上你可以派个哨兵去城墙下确认我的话!”
费里公爵伸出手掌制止了周围人的质疑声,冷静的说:“我看到了你所在的位置,那段城墙上的旗帜格外的密集。”
“那绝对是敌人在掩盖他们的弱点!”雷诺毫不退让,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射向我们的箭矢软弱而且稀疏,准头也差劲,准是哪里来的童子军。”
费里公爵沉默着,脑中飞快的运转。他本也没打算真正下血本攻占这座大本营,今天的攻城也只是做做样子,以此为之后的谈判添加砝码。可城里那个公爵一副死战不休的态度或多或少地激怒了他。如果雷诺所言属实,自己真的可以攻陷卢森堡,逼亨利公爵当面交出他的宝剑,这岂不是人生的一件快事!
“下次行动,还是由我的人进攻那个位置。如果能搭上云梯,我会第一个爬上城墙,向你证明我是对的!如果我做到了,你必须立刻派人支援我!”雷诺梗着脖子说道,并试图用坚毅的目光告诉公爵自己的决心。
“我们不用云梯。”费里公爵回答道,“我们的工匠正在制作更好的东西,过几天就会完工。”
“是什么?”雷诺发现其他人并没有惊讶的神色,这种被排挤在秘密之外的感觉令他感到恼火。
“一座攻城塔。”费里公爵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