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姑妈款待两人的午餐十分丰盛,火腿、培根和各种新鲜的肉类摆放了满满一桌。面包片上涂抹的不是黄油而是蜂蜜,另有更多的蜜酒被拿上了餐桌,但杰森却已食之无味。
他回味着之前米娅的话,不时打量着迪特里希。那男人此时正伏在一张小书案上,用羽毛笔专心地写着什么,脸色虽然平和,目光依然炯炯。
屋里此时不再昏暗,四周的烛台都被点亮,并且蜡烛的数量比老科尔班家多上一倍有余。虽是不大的一间木屋,却被映照得如宫殿般富丽堂皇,这便是养蜜蜂的另一项好处。
在明亮的烛火中,杰森看到餐厅的墙上挂着两把银色的宝剑和一个画着黑色直立狮子的鸢盾,猜想那一定是迪特里希的家徽。
“哎呀,不要客气,再多吃点。米娅,替他们倒上酒!我真要感谢仁慈的主,他让米娅在最危险的时候遇到了你们二位好心人,要不然我这侄女也不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伊达姑妈絮絮叨叨说着,杰森和弗雷泽则以微笑回礼。
门外有人造访。伴随着浓烈的焦糊气味,走进来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这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围裙,目不斜视地走到迪特里希的面前。迪特里希将写满文字的纸条递给来人,那人看了看说:“没问题,镇长先生。五百只蜡烛,三十罐蜂蜜,我这就去准备。如果伙计们现在就装车出发的话,运气好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来人说罢转身,对着伊达姑妈微微颌首。伊达姑妈连忙热情地招呼道:“哎呀大汉斯,坐下来吃点东西吧。这些年蜡烛工坊那边的事情多亏有你照料着,让我们省了好多心。如果来我们家连面包和蜜酒都不尝一口,那我们可真成了糟糕透顶的主人了。”
汉斯笑笑说:“不了夫人,多谢你的好意,我要赶紧去安排这件活。要是天黑前赶不回来,我的那些小伙子们就得在森林里过夜了……”
弗雷泽发现和善的伊达姑妈居然像他一样是个话痨后,突然变得精神百倍,犹如神灵附体一般。他操着一口浓重勃艮第口音的德语,开始跟伊达姑妈聊了起来。
起先伊达姑妈还带着微笑仔细听着,到后来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跟杰森一样发懵。米娅首先忍不住了,皱眉说道:“你还是说法语吧,我来翻译。”
这回正中了弗雷泽的下怀,于是变得更加亢奋,口若悬河,舌绽莲花,一个接一个的笑话将伊达姑妈和海伦逗得前仰后合。杰森发现迪特里希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微张着嘴巴试图笑出声来,但只能看到他僵硬的面部肌肉在颤抖。
弗雷泽又说完一个笑话,突然沉默了下去,再抬头时表情变得悲伤严肃,一把抓住米娅的小手,哽咽着说道:“我们……嗝……一会就要离开啦!你要……嗝……好好生、生、生活下去……和你的姑妈……我们……呜呜呜再见了……”
众人都被弗雷泽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呆了。米娅羞红了脸挣扎着将手抽了回来,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弗雷泽随即捂着脸咿咿呀呀地啜泣起来,更让大家满是尴尬。
这时又有一阵叩门声传来,伊达姑妈正在手足无措,听到声音连忙起身说道:“哎呀大汉斯这么快就准备好啦?以前他不都是直接出发的么?海伦你别管,我去开门吧!”
门,刚被打开一条缝,就被外面的人重重地踹开。伊达姑妈圆嘟嘟的身躯弹起老高,撞倒了餐桌,被掀飞的餐桌又压住了弗雷泽和海伦。
米娅向后躲避时,后背重重撞在了墙上。餐桌上的几根蜡烛散落在地,发出嗤嗤的声响,被洒出的蜜酒浇灭,屋内的光线顿时暗淡了许多。杰森扶着椅子站稳,刚从这突发的剧变中恢复镇静,就听见一个低沉慵懒的声音说道:“呵,还挺热闹啊?这下省了我不少麻烦了。”
伴随着这声音走进来的,是一个体型无比粗壮的武士。这人棕色的头发胡子被精心地编成了六道麻花辫,一直垂到胸前,锁子甲上镶嵌着铮亮的板甲护胸,身后披着一张完整的熊皮当作斗篷,两只厚实的熊爪牢牢固定在肩甲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头装上了护甲的棕熊。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浓重的黑眼圈中,有两颗乌黑的眼球,看不见一点眼白,只有两点精光从那死气沉沉的纯黑中激射而出。当他环视四周时,表情淡然,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情感波动。
紧接着又涌进来十几个拿着武器的家伙,将屋子里的人团团包围了起来。杰森反手绕到背上正欲拔剑,就被一把散发着腥臭气味的匕首抵住了喉咙。伊达姑妈和海伦被抓着后背提了起来,弗雷泽则被人踩在背上不得动弹。屋内的局面瞬间就被这群不速之客控制住了。
“比约恩,拉格纳之盾。”米娅叹了口气,昂然不惧地走到那人面前,“没想到在那个人眼里,我居然这么重要,值得你亲自出手。”
杰森这才知道,这伙人便是米娅提起过的雇佣兵“拉格纳之盾”。而面前的这头棕熊,便是他们的首领。
“呵呵呵呵……”比约恩的喉头发出类似怪笑的声音,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小丫头,只有带你回去,才能换来我雇主的安宁,我想你不会不明白吧,毕竟你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而且听说你已经找到了盟友,还杀了我的人。啧啧,你成长的速度可真是超出预期啊!你说说,我该怎么做呢?”比约恩慢条斯理地说着,同时眼皮一翻,用懒洋洋的目光看向米娅,好像在随口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杀了我。”米娅的声音在微微的颤抖,但脊背依然挺着笔直,“放了其他人。”
“不,米娅,不!”弗雷泽趴在地上喊道,随后就被人按住了脑袋,声音戛然而止。
“哦……真是个勇敢的小姑娘!”比约恩淡淡回答道,“不过你现在可没有谈条件的筹码。把你交给他,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至于你的盟友嘛,我当然也要带回去。我想,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勇敢的蠢货,和这个瞪得我尿都快要吓出来的东方人吧?”
说罢,他眼里一股凌厉的精光在杰森脸上一扫而过。
旁边过来一人,割断杰森背上的皮带,将他的双手剑夺了下来。弗雷泽被人提了起来,扭着胳膊推向门口。而比约恩则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捏住米娅的后颈,对伊达姑妈说:“抱歉女士们,弄脏了你们的屋子,不过我相信你们有能力自己把它收拾干净。”
于是众人便哄笑起来,押着他们的俘虏准备离开。
杰森被人推搡着向门口走,那柄冰凉的带着腥气的匕首就贴着他的脸颊。这时,他听到了背后传来拐杖击打地板的声音。一个黑影夹带着疾风从他身旁掠过,伴随着喉头的“嗬嗬”声,猛地将手中粗壮的拐杖砸向比约恩的后脑。
就在上一秒,那根拐杖距离比约恩的头骨只有几英寸的距离,而一秒之后,比约恩已经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柄战斧,架住了这雷霆般的一击!
“迪特里希·冯·尤利希,”比约恩的语调没有一丝变化,还是那么平淡从容,“我怎么居然忘了你,曾经的……他们叫你什么来着?哦对了……狮眼骑士!”
迪特里希背对着杰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能听到他喉中的“嗬嗬”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最后竟然变成了震耳的战吼,犹如小股涓流最终汇聚成了汹涌的浪涛。他挥舞着手中木棍,一路拼命地抢攻,每一招使出都夹带着风雷般的怒吼,逼得比约恩连连后退,不得不松开抓着米娅的手,从腰间抽出另一把战斧全力迎战。
伊达姑妈从地上捡起一个开裂的酒壶,朝着身旁佣兵的后脑砸去。对方应声倒地,这一举动也给了所有人一个动手的信号。
杰森仰头避开脸颊上的匕首,回身一个肘击打在持匕首那人的小腹上,趁他弯腰之际夺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在了身前另一人的腰间。那人正是之前缴了杰森长剑之人,按理说腰间被刺并不足以致命,但他却只轻哼了一声便瘫软在了地板上。杰森从他手上夺回自己心爱的长剑,回身全力使出一记横斩,径直将匕首主人的头颅斩断。
这时再向四周望去,见到女仆海伦从墙上取下一把单手剑,奋力推开几个雇佣兵,将这武器递到了迪特里希的面前,口中喊道“主人接着”,但立即就被佣兵的剑刺进了后背,滴血的剑尖从胸膛前面突了出来。
伊达姑妈将横倒的餐桌踢开,拦住了两个佣兵的来路,然后伸手拉着米娅塞到了杰森的面前,急迫地说着:“送她离开!你保证!”
杰森看见,伊达姑妈散乱的头发下露出来一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坚毅表情,当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米娅挣扎着喊道:“不行!姑妈!我不能就这样走……”
“啪!”
伊达姑妈挥手抽了米娅一个耳光,彪悍地吼道:“我们家族百年荣耀的血脉不能断绝!”
米娅半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姑妈不再作声。伊达姑妈朝着楼梯一指,说道:“上楼,右边,跳下去是马厩!”
杰森不再多言,一手拉着米娅,另一只手拽起弗雷泽,径直向楼上跑去。在楼梯的拐角处,杰森回头看到这一家人最后的身影:
伊达姑妈举起原本挂在墙上的盾牌,奋力抵挡着两个佣兵的战斧。迪特里希被四个佣兵团团围住,依然进攻多于防御,手里握着女仆海伦冒死递给他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将佣兵们挡在了门口。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比约恩此时已经消无声息地绕到了背后……
杰森爬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推开右侧的房门,冲到窗户前向下看去,发现果然是后院的马厩。但这下面并非空无一人,两个身影正在窃窃私语。一个穿着棕色皮围裙,头发散乱,另一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
杰森无法再顾及其他,率先跳了下去,屁股坐在墙角的干草垛上,米娅和弗雷泽紧接着也跳了下来。
再看马厩里那两人时,杰森和米娅的声音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杰森说的是那面色苍白的家伙,这人正是昨天装死逃跑的名叫艾伦的佣兵。
而米娅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旁边另一人,语调中充满了切齿的愤怒。杰森这才看清,这不是刚刚那个蜡烛作坊主“大汉斯”么?
艾伦此时正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准备放在大汉斯的手上,让两人这一声吓得将钱袋掉在了地上。此情此景,没有任何疑问,任谁都会明白,一定是这不修边幅的作坊主偷偷向“拉格纳之盾”告了密。
杰森不再多言,反手去抓背上的剑柄。艾伦反应更快,猛地将大汉斯向前一推,拔腿就跑。而大汉斯被冷不防地一推,跌跌撞撞向这边走了几步。杰森感觉眼前人影一晃,米娅已将弗雷泽挂在腰间的单手剑抽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大汉斯的胸膛。
大汉斯被剑钉在马厩的柱子上,浑身颤抖着大声哀嚎起来,鲜血从口鼻中喷涌出来,让他的惨叫变成了汩汩的嘟囔声。米娅用力将剑拔了出来,结果使脱了力气,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弗雷泽赶忙伸手扶住。
米娅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再次挥剑砍断栓马的绳索后,三人三骑疾冲而出。这时再举目寻找艾伦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街头小巷之中。
杰森一马当先,绕过伊达姑妈的宅子冲上大路,忽听得从窗口传来一个女人戛然而止惨叫。不用想,此时女仆海伦已死,屋中唯一的女人就是伊达姑妈了。回头再望向大门口,只见比约恩正举着迪特里希血淋淋的人头,身旁的佣兵们齐声欢呼。
正门的台阶上,横溅的鲜血和洒出的蜜酒混在一起,正顺着台阶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