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豪斯蒙特的镇民全都集合在了这条街道上。他们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全副武装的士兵,其中还不乏衣冠不整的女子。
“各位,这位是曼弗雷德爵士。”赫尔穆特对他们说,“他是个仁慈之人,下令让你们不受伤害,现在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人群还在犹豫,他们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赫尔穆特和曼弗雷德。曼弗雷德的手指仍然被杰森紧握着,此刻已经开始感觉麻木,他没好气地吼着:“你们,赶紧滚!”
这时镇民们才确信这是真的,他们纷纷朝着野外镇外走去,没有人说出一句感谢之语。当然了,谁会感谢一帮抢劫自家财物的士兵呢?没被伤害之人心中暗自侥幸,已被玷污的妇女目光隐含愤恨,他们的丈夫则不甘地偷偷朝地上啐着口水。
等到人群走远,杰森才松开曼弗雷德的手。曼弗雷德“啊”的叫了一声,赶忙去揉手指。
“赶紧把这些东西打包装车。你,别他妈再喝了,给老子留点!”他没好气地对部下吼道。
“我欠你一份情,曼弗雷德,谢谢你。”赫尔穆特愧疚地说道。
“哼!就算是吧!”曼弗雷德背对着赫尔穆特,不愿再看他一眼,声音从牙缝里冒出,“你留意那些死老百姓的眼光了么?就算你放了他们,他们也不会领你的情的,你不过是个滥充好人的蠢货罢了!现在,你们赶紧走,我不想看到你们!”
他们策马离开了豪斯蒙特,来到山顶时最后一次回头张望,心中五味杂陈。弗雷泽很想再尝尝蜂蜜酒的滋味,却也知道这想法在此时此刻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别了,豪斯蒙特。若我没有看到今日此景,或许你在我的梦里还会依旧完美。”吟游诗人伤感地说道。
赫尔穆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眼角的皱纹都变得异常明显。“我应该会想到的……想到有这么一天,我会变成谁都讨厌的小老头,靠着曾经的名声乞求他人卖些薄面……”他喃喃说着,连语气都开始像个老人般含糊不清,尽管他才44岁。
“世人会明白你的,爵士。”格哈德劝慰着,“他们只是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住了双眼。”
“希望如此吧。”赫尔穆特苦笑一声,对杰森说:“我觉得是时候该离开了。”
“什么?”杰森和弗雷泽有些惊讶,“您打算去向何方?”
“我在亚琛的郊外有一处庄园,是皇帝赐给我的,很久没有打理了,我想回去小住一阵子。”赫尔穆特说。
“那……我想我们也该继续我们的旅程了。”杰森看了看弗雷泽,后者沉重的点点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见面。”
“你在离开前或许应该去见见亨利公爵,我告诉了他那个引敌军进城的计谋是你的主意。”赫尔穆特说,“在之前我必须说是我想到的,否则恐怕反对的意见会很大,但现在没问题了。”
杰森点头,心中暗自感激赫尔穆特的良苦用心。有风险他自己承担,遇到奖赏则果断退让,他的高尚之心无人能匹。
“杰森,弗雷泽,你们知道我当初和迪特里希同时爱上的那个女子是谁么?”赫尔穆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不知道。”弗雷泽答道,杰森发现就连格哈德和黑勒都是一副疑惑的表情,竖着耳朵聆听着。
“她的名字叫艾格尼丝,就是米娅的母亲。”赫尔穆特淡淡地说,但这句话让众人内心震惊无比,谁都没有想到赫尔穆特和米娅的家族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所以当我看见米娅和你们两个棒小伙在一起时,我不由得想到了当年的艾格尼丝。”爵士说,“我和迪特里希一开始的互相仇视,很大的原因是来自她有意无意的挑拨……不过我看米娅不是那样的女孩,她更像她的父亲。沉稳、自重、重视荣誉。”
“你俩也不是我和迪特里希,你们的友谊令所有人嫉妒。所以……珍重吧,拉格纳的破盾者,还有我们年轻的吟游诗人!”赫尔穆特调皮地笑了起来。他们都跳下马来,互相拥抱道别。
“要是在别处闯下了什么新的称号,记得让我们知晓。”格哈德笑道,“连带着你们经历的故事,写信给我。”
“拿上这个。”黑勒说,递过来一个皮水袋,“刚才我偷偷灌的一袋蜜酒,省着点喝。”
“哦,对了!”杰森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俩骑着的这两匹马?”
“送给你们了,替我和乔汉好好照顾它们!”赫尔穆特爽快的答道。
“珍重!”杰森和弗雷泽站在岔路口,目送主从三人潇洒地绝尘而去,一句珍重怎能道尽心中离别的愁绪。
谁又能够猜到,在一百年之后的德国,理查特纳尔家族的另一个剑士名声鹊起,系统总结了欧洲中世纪的双手剑使用技巧,化剑诀为歌谣,收徒无数,成为了一代剑术大师,对后世影响颇深。
回到营帐时天已擦黑,卢森堡的士兵们各个喜气洋洋,劫掠队带回来的战利品让他们尝到了战争的甜头。原本跟着上洛林军队后面的旅行商人和妓女们,现在转向了卢森堡的营地。各种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夺人耳目,白花花的胸脯在火把下左右摇摆。
杰森和弗雷泽进入亨利公爵的营帐,告诉他赫尔穆特离开的消息。“我们也打算离开了,也许就在明后天。”杰森最后说道。
亨利公爵本来正在品尝蜜酒,听完后端着酒杯呆呆的愣了半天,才轻轻的点头,沉默许久后突然问道:“他,一定对我失望至极,对吗?”
“不,他只是感慨没人理解他的这片用心。”杰森低声答道。
“我不像有些人,明知道诺言无法兑现却还表面上答应下来。”亨利公爵说,“如果只是不想面对拒绝他人请求时的尴尬而做出了违心的承诺,到了诺言变成谎言的那一天,对朋友的伤害将会更深,你们说呢?”
“我无法苛责您。”杰森点头。
“赫尔穆特的理想是帝国的理想,可是,现在连皇帝都没有了,又有什么帝国?他或许可以活在理想中,我却不行。”亨利公爵疲惫的叹了口气,“我能打赢这场战争,靠的是那些主战派封臣的支持。如果你们看到当我下令四处劫掠时,士兵们那兴奋的目光,你们就会理解我了。”
公爵从地上提起一个铁箱子,放在桌上时发出一声沉重的撞击声。“这个箱子眼熟么?”他问道。
“这是……我们伏击巴尔伯爵的……”弗雷泽认出了箱子上的花纹。
“没错。”公爵说,“我挪用了不到一百银币,剩下的都是你们的了,拿去吧。”
“唔,谢谢你,大人……”弗雷泽面露兴奋的看了杰森一眼,走上前抱起了箱子。
“bonvoyage(一路顺风)!”公爵最后祝福道。
等两人出去后,亨利公爵将杯子里的蜜酒一饮而尽,突然目光炯炯的对门外的侍卫命令道:“把雷诺伯爵请来,就说我请他喝酒,再叫上我的宫廷药剂师。”
……
上洛林公爵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外面灯火通明的营帐,脸色虽冷静,目光里却有化不开的忧虑。只是短短半个月,他就丧失了战争的主动权,退守在这个城墙远不及卢森堡坚固的小城堡里。他后悔当初怎么就信了那个不成器的白痴雷诺,正是那家伙的一味请战,使得自己损失了许多士兵。幸运的是,打头阵的主要是农夫征召兵和城镇军士,他的骑士基本都保留了下来,这多少给了他的部下一些据守的信心,因为人们始终坚信一个骑士能抵得上十个平民。
“大人。”梅斯主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城墙上,“贵族们都在等你,他们的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
“哦,走吧。”费里公爵说,他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安排了一场小型宴会。
巴尔伯爵的大厅看上去有些老旧,年久失修的墙壁上有些歪歪斜斜的裂缝。墙角挂着蜘蛛网,桌子也是灰尘噗噗的。当他们刚来到这座城堡时,发现仆人都没剩下几个,今天的宴会也都是费里公爵自己的仆人张罗出来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坐在了客人的位置上,将主席让给了艾格尼丝夫人。
“公爵大人。”宴会刚刚开始,艾格尼丝就抛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联系亨利公爵?”
“联系他干什么,伯爵夫人?”费里公爵问。
“当然是讨论我丈夫的赎金问题!”艾格尼丝说道,“难道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么?”
有人在嘻嘻的偷笑,艾格尼丝怒视那人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费里公爵赶紧放下手里食物,轻声安慰道:“放松些,伯爵夫人。现在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觉得敌人是不会和我们讨论赎回俘虏的事宜的。”
“那就赶紧结束战争。”艾格尼丝说道,这话再次引起一些人的哄堂大笑。
费里公爵脸色有些难看,但他还是用惯有的淡淡语调解释道:“夫人,在敌人明白他们无法击败我们之后,我想他们会主动找上门来要求谈判的。一旦这样,我们就会有很多讨价还价的余地。而现在,我们要展示给他们的是我们无可撼动的战争意愿!”
“没错!”有人高喊道,“如果敌人里面有一个像你丈夫一样的蠢货,妄想着攻进城墙,那就更好了。”
艾格尼丝脸上青红变换,歇斯底里的骂道:“闭嘴,你这个没教养的家伙!别忘了你现在是在谁的城堡里!”
费里公爵也很尴尬。谈及卢森堡的失利,雷诺伯爵的冒然请战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公爵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决策错误。他冷冷的瞪了说话那人一眼,这种上位者的气势顿时让屋子里的人们噤若寒蝉。
“我向你保证,夫人,我会专门和你讨论这件事情的。现在,请先吃饭吧!”公爵说道。
正当大家以为这场晚宴就要这样草草收场之时,大厅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进来的那个人让所有在场者都惊讶不已。
“雷诺?”还是艾格尼丝首先喊出了来者的名字,“你回来了?”
雷诺看起来有些疲惫,原本就瘦削的脸现在看起来双目深陷,颧骨显得更突出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径直走向艾格尼丝。
“雷诺伯爵,我们刚刚提到你。”费里公爵平静的说道,“你看起来不太好,难道卢森堡的人没有履行骑士的义务好好招待你吗?”
“不,他们对我还不错。”雷诺说,“至少食物和酒还是定期供应。但我一直没怎么睡好,失败的愧疚每天都在折磨着我。”
“好吧,那么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会放你回来么?”费里公爵扬起了眉毛,“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也许是觉得我一无是处吧!”雷诺冷脸答道,“而且我也说出了我现在经济上的窘境。抱歉各位,我需要安静的睡上一觉,就不打扰各位的雅兴了。”说罢便在人们的注视之下牵着艾格尼丝的手从后门离开了。
“他们给我喂了毒药!”在来到城堡顶部的卧室后,雷诺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艾格尼丝吓了一跳。
“什么?他们……可是,为什么啊?”艾格尼丝语无伦次的问道。
“他们想要费里公爵。”雷诺眼眶红红的,浑身都在颤抖,试图极力压制的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可是……可是,怎么才能……”
“他们都替我计划好了。”雷诺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轻轻的放在桌子上,但颤抖的手最终还是将瓶子拨倒了,“他们说喝了这个以后,人就会昏迷掉。到时候你就将公爵从后花园的密道抬出去,送给他们……”
“哦,天呐!”艾格尼丝无助的在屋里转着圈,“他们只想俘虏费里公爵,然后逼迫我们投降而已。可当人们交够了赎金,他们还会把他放回来的,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这个行为可是背叛啊!”
“所以我才说由你抬公爵出去!”雷诺说,“而我会和公爵一样,喝下这药剂,睡上一整天,这样人们才不会怀疑我……就如我说的,他们都计划好了……我们还要拉一个人下水,也许是公爵的某个侍卫,把他也迷倒,然后偷偷杀掉。这样就可以栽赃给这人,说他背叛了他的主人。”
“我……我一个人怎么能抬的动两个大男人?”艾格尼丝声音里夹杂着哭腔,“我做不到……天呐……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而你一回来就逼迫我做这么困难的事情…呜呜……”
“艾格尼丝,艾格尼丝……”雷诺走上前抱住他的娇妻,“我也想念你。听着,我们没有选择,你知道么?不久前因为那些佣兵的事情,公爵已经透露出对我的失望,而攻城的失败更是因为我。我打赌他现在心里肯定恨透了我。这是一个机会,让他被敌人俘虏,让他名誉扫地,这样他以后就不敢再随便乱伸手干涉我的统治了。”
两人说着说着,艾格尼丝的哭声低了下去,不久之后就变成了磨人的娇喘。没有谁知道,就在卧室的门外,一个如猫般轻盈的身影此刻正在悄悄离开,只有长发在黑暗中犹自发出一抹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