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燕妃宫殿的大门，走了没几步，白无泽再也压制不住喉头的痒意，咳的整个人都直不起腰，跪倒在地，身体缩成一个虾子。
跟在他身后的长清一脸紧张的递给他手帕，同时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感受到手底下仿佛一触即碎的小身板，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难过。
长清和兄弟长泯都是神农谷谷主安排跟在白无泽身边的人，从三年前看那么小一个小孩子病的起不来床，到后来可以下床走动，再到现在在燕妃面前乍一看上去只是瘦弱了一些，比同龄的孩子要矮小许多，如同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但是七皇子殿下确确实实已经是七岁多了，而且真实的情况其实也没有在燕妃面前看上去那么好。
长清叹气，他们家殿下这小身板啊……
当初他们所在的因为村子里闹蝗灾，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他和长泯在被谷主捡回去之前都已经饿的瘦脱了相，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归西了，活了十三年的长清当时都以为自己也就是到这了，可是被谷主施了金针，然后又吃了两顿好的，接着第三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现在回想起来，长清还有些感叹，说来说去还是他们这样的石头贱命更好养活。
平民百姓都向往天潢贵胄金尊玉叶的出身，渴望投胎到富贵人家，但是富贵人家的饭有那么容易吃到吗？这些宫里的人表面越风光无限，内地里就越阴狠毒辣，竟然给一个三岁的孩子下毒，还把他推到结了冰的荷花池里面，真的是一点余地都不留啊。
是的，白无泽身上的这些病痛并不仅仅是因为隆冬腊月掉进荷花池里落下的，还因为他身上中了一种叫做“冰壶秋月”的毒，此毒发作时就好像是得了风寒一样，倘若当时白无泽没有淹死冻死在荷花池里，那么还有“冰壶秋月”这这样一道“保险”。
因为如果留在这宫中御医治的话，也只是按照风寒来治，如果不是燕妃心中并不信任宫里的御医，又一心想要保下儿子的命，自己在动手医治的同时还叫了神农谷谷主来，那白无泽早就已经夭折了。
而白无泽身上的毒也是神农谷谷主后来才发现的，也查过，却只能查出当初把白无泽推进荷花池里是皇后派人做的，可是这毒却同皇后没有关系，再查，就没了线索。
出于考虑到各种原因，神农谷谷主决定瞒下燕妃，只告诉了白无泽。
而差点踏进鬼门关还不到四岁的白无泽也同意将此时瞒下来。
燕妃母子二人不争不抢，但是在这宫里，很多时候，只要是你活着那就挡了别人的路，让别人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白无泽止住了咳嗽，将血迹斑斑的帕子团吧团吧塞回了袖子里，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是白的快要透明了。
“这次吐的血好像比上次还多些，回去得跟师父说，解毒的汤药剂量不能再加大了，受不住。”
他语气中带着调侃，说完，他又咳嗽了几声，仿佛刚才吐血的是别人一样。
长清叹气，“还好刚才在燕妃娘娘跟前您没漏了馅。”
白无泽点头，“自然是不能母妃担心的。”
主仆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宫道向前走，白无泽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只要他想，和谁都能聊得起来。
只是这还算不错的气氛却被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
“方才离的老远我还在想到底是谁，没想到原来是常年在‘宫外养病’的七弟啊。”
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锦衣华服，腰间配着一把镶满宝石的长剑，贵气非凡，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宫人，他样貌不错，可是眼角微微下垂，眼睛细长，不管是说话还是笑，都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但是考虑到他皇子龙嗣的身份，却又不禁让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见过三皇兄。”
白无泽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
眼前这人正是安皇贵妃所生的三皇子，目前问鼎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人。
太子被废自杀后，三皇子是皇帝膝下仅有的两位成年皇子其中之一，另一位则是母妃出身不高的二皇子。
废后在家世上并不能胜过安妃，只是赢在一个“原配”的身份而已，如今这位皇上是从王爷之位变成都邑的九五之尊，而废后死后，从潜邸出来，现如今还陪着皇帝的就只有二皇子的生母安皇贵妃了。
在皇帝面前，母子二人的身份和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安皇贵妃说话颇有分量，而三皇子也并不是什么废物皇子，很多差事也干的挺漂亮的，其他皇子要么就是母妃出身平庸，要么就是年纪太小，因此，朝中的大臣们很多不免有些偏向安皇贵妃母子二人。
三皇子自出生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金尊玉贵但却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传言曾经把一个不小心把酒洒在他身上的小太监活活打死，还弄走了不少参过他的京官，但这些都只是传言。
无凭无据，有安皇贵妃在那里，也没有谁敢同皇帝说。
三皇子除了视废太子为竞争对手，其他的兄弟还真没放在眼里，废太子投缳自尽以后，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越来越盛，但是他很聪明，从来不会在皇帝或者是大臣面前显露出这一面，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他们“有用”。
而此时的白无泽在他眼里就是没用的人，宫里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豆芽菜一样的小身板，病病殃殃的，多看一眼都觉得会染上病一样恶心。
他嫉恨燕妃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落安皇贵妃面子的事，早就想找机会告诉这个病秧子，宫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三皇子谈了谈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见白无泽行礼也并不说免礼，只是让他在那里一直躬身站着，“七弟，你病了成这样，被父皇逐出宫去却总是递帖子请求进宫，这宫里贵人无数七弟岂能随意回来，万一过了病气儿怎么办。”
宫里谁不知道七皇子是被皇帝特别允许出宫养病的，但是到了三皇子的嘴里却成了“被逐出宫去”，寒症而已，到了他的嘴里却成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感染病。
白无泽也不恼，三皇子不让他起身，他自己却神情自若地站直了身体。
“三皇兄此言差矣，无泽只是奉了父皇之命，出宫养病而已，只是三皇兄为父皇分忧解难，却不能正确读懂父皇的意思，实在是让无泽心中担忧的。”
三言两语直接让三皇子额头青筋迸出，“大胆！你不过一个黄口小儿，难道还想揣度圣意不可？”
白无泽摇头，一件诚恳，“父皇高山仰止，作为儿臣，无泽只有一腔孺慕之情，父皇的一言一行倘若能读懂一二想必定能受益匪浅。”
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如果你能知道一个皇帝心里在想什么，谁知道你到底是盛宠不衰还是命丧黄泉？
三皇子作为臣子理解不了皇帝下的旨如何能办好差事？
白无泽如此刺他，他自然是气急败坏，想要反过来说白无泽揣度圣意，居心不良，但白无泽却说“我爸爸厉害，我崇拜我爸爸，我想向我爸爸学习，有什么错吗？”
“你！”
三皇子气急，伸手去揪白无泽的衣领，白无泽被他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跟拎小鸡仔似得。
宫人们发出一声惊呼，三皇子一个眼神扫过去，却又都噤若寒蝉。
白无泽给了长清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三皇兄这是做何？”
白无泽轻轻晃了晃腿，发现脚不沾地儿的感觉有点儿难受。
三皇子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自然也不是什么一生气就动手打人的暴力狂，事实上在他把白无泽拎起来之后就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笑了笑，却只能说是皮笑肉不笑，“七弟的衣服乱了，皇兄帮你整理一下，只是有件事情不得不提醒七弟，最近皇兄在宫里听到了些许不好的传闻。”
他说到这里声音越发小了起来，凑到白无泽耳边，那声音就像是毒蛇在吐着信子，“说是七弟乃是……燕妃和神农谷谷主珠胎暗结的私生子……还说七弟往来皇宫和神农谷是为了方便二人私相授受，啊，父皇听了之后真的是勃然大怒，现在，燕妃那座宫殿差不多已经是座冷宫了吧，不过父皇真是仁慈，竟然还允许你这个杂、种在宫里走动，真是……”
三皇子说着，看着白无泽煞白的脸，故作惊讶的说：“原来七弟竟然不知道吗？”
白无泽当然知道，宫里的人，那些异样的眼光他如何视而不见？
燕妃寝宫比较以前更为冷清又荒芜的样子他又如何看不出？
只是就像母子二人因为身体的不约而同的在对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宫里的这些异样母子二人也同样只字不提，
白无泽看得出，母亲的心不在这宫里，不在皇帝身上，被人污蔑，被皇帝误会，她会做出解释，但也仅仅只是做出解释而已，伤心难过是绝对没有的。
而皇帝大发雷霆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燕妃，只是把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罢了，主人可以把不喜欢的宠物或者是东西丢掉，但是已经不喜欢的宠物或者东西却不能让主人丢了面子。
所以白无泽才会说想要带燕妃走。
对于皇帝，他的儿子太多了，白无泽又瘦又小，病容满面，几乎不待在宫里。如果不是燕妃这个西夏来的和亲公主还活着，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三皇子听到耳边把牙咬得咯咯作响的病秧子，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拍了拍他的脸颊，“不过想来应当是有误会的。”他道，“燕妃虽然是西夏从道观里抬来和亲的公主，只有在道观里长大自然比普通女子更重礼仪廉耻，又怎么会干出此等红杏出墙的事情呢？你说是吧，七弟。”
他说完，不轻不重的推了一把白无泽，乐呵呵的看着白无泽跌倒在地上，然后咳的惊天动地，如同风中残烛。
“七弟身子不好，可得站稳了。”
长清惊恐的扑过去想要扶白无泽起来，却发现他衣服上滴落的，如同红梅的鲜血。
口鼻中，还有殷红的血不停的流出来，顺着指缝再次滴落道衣襟上。
“主子！主子！”
长清一边拿手帕试图帮他止住流个不停的鲜血，一边去掏药丸。
跟着三皇子的宫人看到这一幕都吓呆了，但是因为之前三皇子对他们的警告，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身体全都抖如筛糠。
三皇子却一点也不怕白无泽死在他手上，还生怕眼前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死不了一样，踢了踢他，“废物就是废物，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你需得知道，你们到底是在谁的手底下苟延残喘，你那母妃平日里高风亮节，但是巴结起静嫔来却也真实让人叹为观止，燕妃以后若还是缩在自己寝殿里，我和母妃饶你们母子二人一命也未尝不可，想清楚了。”
说完，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平静下来的白无泽幽幽的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墨色的瞳孔仿佛漩涡一样，让人觉得只要对上他的视线就会被拉扯进去，然后不断的下沉。
“主子……主子？”
长清小声的叫道，看他这个样子，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仿佛，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吞噬一般。
良久之后，长清听到他说。
“我不会轻易死的。”
见他有了反应，长清松了口气，抬手将眼眶里的眼泪揉回去，“您不会轻易死的，您会长命百岁。”说着，长清又哽咽了一下，“是小的太没用了，没能保护好殿下。”
可是，事实上哪里能怪他呢？
“不怪你……是我没有用……”白无泽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游魂一样。
人如果没有实力，没有地位，就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踩成烂泥，今日三皇子如此侮辱他，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殿下，殿下，小的扶您先起来吧。”
在长清的帮助下，白无泽踉跄的站起身，挺直了单薄的背脊。
“长清。”
他道。
“今日之耻，他日，我白无泽必将人让他十！倍！偿！还！”
污蔑我母亲，羞辱我师父，此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