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胥钟在侯府的路上刚好遇到了前来寻他的下人。
下人战战兢兢的头也不敢抬,恭敬道:“世子爷,是夫人让小的来寻您,您……”
刘胥钟根本没有那个耐心听他把话讲完,尤其是这句话里还牵扯到了他的那位好母亲。
他自顾自的往前走,然后进了候府的大门,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不必告知母亲我回来了。”
他这样交代府中的下人。
刘胥钟独自一人进了书房,天色已经黑透了,可是他也没有让下人点燃蜡烛。
书房里放了一张摇椅,就在黑暗之中,他躺在上面,闭上眼睛,嘴角却挂着诡秘的微笑。
倒是没让他等太久,张护卫一行人就回来了,可是回来了这群人里面却没有见到他想要的那个人。
“人呢?”
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书房里面漆黑一片,秋风吹的窗外树叶哗啦哗啦的响,那每一道声音就像是一把刀子一样反复割在张护卫的心脏上面,他冷汗直流。
“世子爷,对,对不起,是小的办事不利,把,把人给跟丢了,还请世子爷责罚。”
除他之外,剩下的七个人端端正正的跪在他后面,一声不敢吭。
上次在和风细雨楼弄丢那个娈童的时候,世子爷直接把否则看守的那个人的腿给砍下来一条……
这次……
黑暗中,不知道刘胥钟拿起一个什么东西,狠狠地插在了张护卫的肩膀上,张护卫发出一声惨叫。
可是刘胥钟这一下还不行,就这样反反复复七八次,尖锐物刺进肉体的声音在安静又黑暗的书房里让人牙酸。
“掌灯。”
刘胥钟语调不稳,声线有些颤抖,但是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这样是因为兴奋。
书房里的蜡烛很快被人点亮了,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刘胥钟手中的烛台,也照亮了张护卫血肉模糊的左肩。
张护卫面若金纸,呼吸浅薄,额际的冷汗如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红的血迹染遍了整个肩膀上的布料。
今天真是大意了。
张护卫想。
终日打雁,如今却被雁啄瞎了眼。
刘胥钟喘着粗气,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扔掉铜质的烛台,又坐回摇椅上,“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护卫不敢隐瞒,也顾不得什么丢脸不丢脸,忍着肩膀上的疼痛,直接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刘胥钟。
“玉裳楼是吧,里面的掌柜认识她,明天你去,接着查,看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刘胥钟一边说一边焦躁地挠着自己的手背,上面已经出现了一条条血痕。
“是!小的遵命!”
张护卫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肩上的伤使得他已经疼的跪都快跪不稳,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刘胥钟才不会去关心他的伤势如何,只是烦躁的说:“既然听清楚了那就快滚!”
“是,小的告退。”
张护卫的几名属下连忙起身去扶他。
张护卫步子踉跄的往外退的时候,刚好傅氏从外面进来。
虽然建荣候夫人看也没看他这个下人一眼,但是张护卫还是勉力行了礼之后才退下。
刘胥钟闭目养在躺椅上,对于傅氏得到来视而不见。
“钟儿,今日出去逛逛,心情还好?”
被赵嬷嬷扶着的傅氏带着小心翼翼的态度去问自己的儿子。
刘胥钟充耳不闻。
傅氏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接着说:“钟儿,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为娘帮你先看了几位小姐,虽然出身低微了些,但是听说样貌才情都还不错,娘把画像带来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刘胥钟这才睁开眼睛,对傅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画像?拿来我看看。”
儿子愿意跟自己说话,傅氏开心不已,便催促赵嬷嬷赶紧把画像都摆好。
画像上面,几位少女皆是二八年华,样貌清秀可人。
“钟儿,你看看这个,这位是李家的小姐,他爹虽然只是翰林院的一位编修,但是人却很内敛贤淑,你看看?”
“还有这个,这位张小姐……”
傅氏忙不迭的为儿子介绍这几位小官出身的女子。
“母亲,您别说了,这几位小姐我看着都挺好的,不若这个良辰吉日一同抬进门来?”
刘胥钟看着傅氏眼巴巴的样子面露嘲讽之色。
傅氏一愣,“可,可是,钟儿,你……”
按照建荣候夫妇的计划,怎么可能让刘胥钟有多房妻妾呢?
这和那些秦楼楚馆,或者是平民贱民出身的玩意儿不一样,虽然官位末小,但也确实是实打实的朝廷官员,若是一位还好,要真是都娶回来……
刘胥钟怎么会看不出傅氏的为难?
他笑了笑,带着病态的快意,“难到您啦,母亲?可是我就是想把这几位小姐都娶回来,要是能,您就去张罗,要是不能,您就别再提了,儿子的要求,您总满足不了,这样下去可不行,毕竟您是知道的,您若是办不成,到时候我对你的恨可是又加了几分呐,何必呢?您说是不是?”
傅氏嗫嚅着嘴唇,脸一下子就白了,然后她听到自己儿子接着又说道:“毕竟,我最恨的人可是您呐。”
刘胥钟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
事情还要从六年前说起。
建荣候刘明理自南方公干归来带回来了一个已经怀了孩子的苗女。
那苗女样貌自是不用说,生的艳丽无双,又带着些许神秘的气质。
贪花好色总是男人的劣性根,就算是有例外,也不会是刘明理。
一连大半年,就算那苗女大着肚子,刘明理也总是往她院子里跑,傅氏总能在花园里,亭子中,府里的桃花树下看着这二人柔情蜜意。
傅氏明白,这看上去柔弱无害的妾室是在向她示威。
原本傅氏不是不能容她的。
傅氏和刘明理少年夫妻,也有过琴瑟和鸣的时候。可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再多的夫妻情分也架不住后来刘明理一房一房的往府中抬妾室,幸通房。
傅氏出身名门,世家嫡女,有的是手腕儿,府中“妹妹们”多没关系,她全都一个一个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刘明理对她们也只是一时的新鲜,虽然妾室同房很多,但是没有一个能踩到傅氏的头上去,倘若这些妾室通房有所僭越,傅氏罚她们,只要表面上合情合理,刘明理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在苗女来之前,府上都只有庶女,并没有庶子。
可是对上苗女之后,却接二连三的吃了亏,吃的并不是苗女的亏,而是刘明理的亏。甚至有一次闹大了,刘明理还说出了要休妻。
夫妻十几载,傅氏如何看不出来,自己的夫君,刘明理,大抵是寻着所谓的真爱了。
只是,凭什么!
傅氏心中不平。
凭什么刘明理喜欢的时候就温声细语,有新欢的就嫌她碍眼,弃若敝履?!
休妻?!门儿都没有!!
奉化傅家和建荣侯府结的是两姓之好,利益牵扯,就算他刘明理是建荣候又如何?刘家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傅氏堂堂一个正室,出身门阀世家,真想治那个无依无靠的无依无靠的苗女又有何难?
于是,傅氏趁着刘明理又一次外出公干的时候,非常干脆的玩了一招“捉奸在床”,然后开祠堂,联合族里的长老在刘明理没有回来之前先当着苗女的面溺死了苗女两岁大的儿子,又将苗女浸猪笼。
等到刘明理回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刘明理没有休妻的权利,至此,夫妻关系降到了冰点,形同陌路。
可是傅氏一点都不在乎,反正建荣候刘明理已经不是她的了。
傅氏想,她只要守着自己的儿子就好。
大户人家的公子到了年岁,也就是第一次梦、遗之后,就会有通房丫头去伺候指导自家公子通晓人事。
可是刘胥钟一直到十五岁都无动静,傅氏身为母亲终于坐不住了,便请了大夫来把脉,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这家儿子从今以后可能再也不能人道的消息。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傅氏和刘胥钟发现自己不能人道,暗地里一直在求医问道,可是大夫来了一茬又一茬,给出的答案确实大同小异——【中毒了,治不了,告辞】。
可是,到底是什么毒那些大夫都认不出来。
直到一位游方大夫认出了这是一种来自苗疆的毒,从一种叫做断月草的植物中提取出来,再和一味叫做长勾的普通药材搭配,连续不间断的服用一年,可以让男子断精绝嗣,任谁来了都回天乏术。
在苗疆,有一些以女子为尊来寨子,不少极端的女子在成亲生下孩子之后,为了防止丈夫变心背叛自己,便会给自己的丈夫喂下这种毒药。
傅氏见过,从苗女的院子里,苗女精心侍弄着这些从苗疆带来,在盛京极难存活的植物,有着半月形的紫色的叶子会开出白色的花朵,刘明理还曾经夸过苗女,说最爱她莳花弄草的样子。
傅氏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将这一切,带着恨意和快慰的心情通通告诉了刘明理。
你看,你的宠妾,你美人,就是这样爱你的,就是这样害了我的儿子。
刘明理开始自然是不相信的,可是自苗女去世到现在,整整一年,他期间从来没有动过别样的心思,她以为自己是因为苗女的去世所以才如此的。
但是,大夫也为他把过脉之后却由不得他不信。
一夕之间,刘明理似乎整整老了十岁。
苗女死了一年,刘明理缅怀了一年,终于在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开始咒骂自己曾经的白月光,骂她是个毒妇,骂她是个贱人。
何其可笑。
苗女来自南疆,对于都邑的律例宗法一知半解,知道刘明理的爵位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好东西,知道爵位只有刘明理的儿子才能继承。
可是,刘明理的爵位已经有了继承人,将来刘明理可能还会有很多儿子。
于是,出身南疆以女子为尊的苗寨的苗女便给刘明理和刘胥钟下了断月草和长勾。
她虽然不太通都邑的律例宗法,但是也知道,不能生育子嗣绵延香火的了继承人在哪里都是不被需要的。
只要废了建荣候府的世子,让建荣候又没了别的儿子,凭她受宠的程度,将来爵位这个好东西一定会是自己儿子的,等做了建荣候府的女主人,就再也不用看傅氏那个女人的脸色了。
苗女沾沾自喜的想。
平心而论,她这个计划还是有一定可执行性的。爵位,可以给正了名的庶子继承(比如说记在傅氏名下),就算是因此降成伯府,刘明理也绝对不可能给一个没有后嗣的嫡子,更不可能上书奏请皇帝说“我们家没有合适的儿子可以继承啦,您把爵位收回去吧”。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苗女和她的儿子得活着。
只可惜,苗女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不止丢了自己和儿子的性命,还把自己在刘明理心中那白月光的形象给抹黑了的彻底。
至于刘胥钟,他作为建荣侯府的继承人,不是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可是万幸啊,他这个世子之位已经坐了十几年,刘明理有没有别的儿子,世子之位也不是建荣侯府说换就能换的,他既是嫡,又是长,明面上也没犯什么错,刘明理又没有别的儿子,而且,“不能人道”这个天大的丑闻是绝对不能说出去的,不光不能说出去,建荣候夫妇还得死死地捂着,不管是为了建荣侯府的里子还是面子。
那么这样的事情对于刘胥钟本人来说又是如何大的打击呢?
一个好好的人,本来有着大好前程的青年,从此变成了一个自卑、阴郁、歇斯底里的疯子。
他开始躲在房间里不出门,因为他总觉得只要一出门外面的人都会用歧视的眼光去看他。
他还会动手打人,因为胸腔里像是流淌着滚烫的岩浆,不断地冲击,澎湃,却无从突破,让他暴躁,狂躁。
直到有一次因为想发泄,而活活打死一个小丫鬟之后,刘胥钟看着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尸体,发现胸腔里滚烫的岩浆似乎在一时之间得以平息下来,他仿佛又是十五岁之前那个什么也不知道,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