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院的火热在夜晚,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琴声笑声相互缠绕,能传几里地。辛夷来过妓院查案,怕被认出来,便换了一身女子装束。杨无念不好意思晚上去,一来担心遇到熟人,传出去不好听,二来妓院夜晚生意好,老鸨很忙,未必配合。
两人特地寻一个午后,来到了百芳阁。此时妓院初醒,老鸨正安排着活计,仆役洒扫布置,妓女梳妆打扮。老鸨给妓女排好班,标记好红筹客,便进入酒窖,亲自试了新酿。诸事完备,来到前厅,吩咐点了波斯龙涎香,轻嗅着迷人的香气,搬一把椅子,抓一捧瓜子,坐在门口嗑着吃。
老鸨老远就看见这俩人,一男一女,年纪轻轻,长得俊俏,看着倒不像恩客,怀疑是谁家的孩子,来扯父亲回家。等他们走近了,老鸨头也没抬,吐着瓜子皮,问道:
“找谁?”
“你便是百芳阁的主家?”杨无念问道。
老鸨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找的便是你。”杨无念掏出帖牒,“我是洛阳县不良人,找你询问一起案子。”
老鸨嗑瓜子的手停住了,瓜子捏在指间,她心里泛起了嘀咕,问什么案子呢?妓院是寻欢作乐之地,只要腰里有钱,文人雅士也好,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也罢,官吏兵士也好,地痞流氓也罢,都是座上宾。人多了,便鱼龙混杂,免不了是非,案子时有发生。但都是小案子,该打点的都打点过,县衙怎么又来人了?
老鸨站起身来,细细地打量着两人。男的没穿公服,没配横刀,可看这帖牒,分明是那么回事儿。女的面容姣好,唇红齿白,眉眼带着英气,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管如何,得探探虚实,不能就这么被两个毛孩子震住了。
“原来是不良小哥,”老鸨笑道,“我百芳阁在县衙登记入籍,按时缴纳花课,开门做生意,亦遵纪守法,从未涉及什么案子。”
杨无念料她这么说,来前曾回到县衙,抓了一把妓院的黑料,什么打架斗殴、留宿罪犯、违法放贷,不一而足。杨无念随便说了几桩,老鸨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她略作思忖,拍拍手,便见有人拿出一个钱袋子。
老鸨奉上:“天儿热,请小哥喝茶。”
杨无念接过来,掂量掂量,道:
“还挺沉,少说也得几百文吧?”
老鸨微微一笑,谁知杨无念话锋一转,道:
“依大唐律,行贿坐赃,论减五等,仗五十。”
老鸨面色一沉,将瓜子皮碾碎,双臂抱着,倚在门框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若小哥觉得应当如此,回去禀报张少府便是,你该不会不认得张少府吧?”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杨无念听她这么说,便猜到师父跟妓院的生意有瓜葛,他不感到意外,师父就是这样的人,师父还曾教他,要和光同尘,水至清则无鱼。一开始他对此嗤之以鼻,但经过无数次碰壁之后,他发现世道便是如此。
他不迎合,不同流,也无法改变。
“想必你跟张少府挺熟,巧得很,我也很熟。”杨无念掏出一串黑色的珠子,“这个是否认得?”
“波斯算珠?!”老鸨直起了身子,惊道,“你和张少府……”
张明远曾破过一起名震洛阳的案子,缴获了一批波斯的器物,其中便有算珠。算珠是青金石珠,三穿孔呈品字形,张明远留了几颗,串成一串,成为贴身器物,为此鸣鸣得意。与他相识者,无不知晓。
此刻算珠出现在杨无念身上,老鸨难免一惊。
“他是我师父。”杨无念轻飘飘地说。
老鸨沉默半晌,脸上的褶肉一下顺了,挤出一个笑,伸手说道:
“恕我眼拙,里面请。”
辛夷和杨无念相视一眼,跟着老鸨,移到了茶室。仆人将煎好的茶分别倒好,老鸨将他支了出去,随后关上门,给两人看座。
“不知这位姑娘……”老鸨看向辛夷。
“她是洛阳学院刑侦班的同学,经高明府和张少府批准,现随县衙一同办案。”
“啊……挺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老鸨说道,“既然你和张少府有这层关系,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你还记得炼丹师林隐吧?”杨无念问道。
老鸨皱了皱眉,眼睛移来移去,最终落到端起的茶杯上。
“我要问的便是十年前的林隐案。”
“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何还要问?”
“案子没破,就永远不会过去。”杨无念说道,“十年前,林隐在道观被杀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据我所知,他是你的恩客,我现在问你,他有没有什么仇人?”
老鸨捏着衣襟,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能有什么仇人?他虽不是道士,但是住在道观,跟世俗的人没多少瓜葛。”
“如果没仇人,怎么会被杀害呢?”
“这……这我哪里知道。”
杨无念抿了一口茶,问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当年我还在逐笙歌乐,每天都疲惫不堪,有次去道观上香,不慎扭伤了脚,正好就碰到了他,他会正骨,所以……”
“所以,此后他便经常找你。”
“开始是这样,后来淡了些。”
“恐怕不是吧?”杨无念说道,“我听说你们关系甚密,他甚至想帮你赎身。”
“赎身?”老鸨苦笑道,“这里的姑娘也相信有人为她们赎身,她们傻得很,我那时也傻,不该把希望放在男人身上。我想让他带我远走高飞,他说他没有钱,我说我有啊,我那时便存了些金银细软。他又说师父不在了,他要管着整个道观,他还有一个小师弟,反正谁都重要,都比我重要。”
“他有没有可能跟别的客人有仇?”
老鸨摇摇头:“不会的。为防恩客相克,我们是有排班的。”
辛夷插问道:“你说后来淡了些,此话怎讲?”
“以前他喜欢在傍晚来,后来他突然来的少了,我只当他喜新厌旧,倦怠了,他却说他有事儿,说什么有了赚钱的门路,等赚到钱,就帮我赎身。”
“什么赚钱的门路?”辛夷追问道。
“不知道,”老鸨摇摇头说,“只知道一到这个时间,他就消失了。”
话音未落,辛夷心里风起云涌。炼丹师在某个固定的时间消失,自己的父亲,也在某个时间消失,难道这是巧合吗?
“后来他一去不回,我才知道,他被人杀死了。”
老鸨回想往事,眼睛湿润,竟小声抽泣起来。两人又问几句,起身向她道别,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是一家酒楼,是瞎药师的遗孀开的酒楼,只因她在家排行老三,人称三娘。酒楼是两层木楼,门面敞亮,朱漆立柱被摸得油润,檐下悬着几盏防风的灯。
辛夷和杨无念去的时候,正摊上晚食。堂内的几张胡桃木桌案,已坐了大半。跑堂的伙计肩搭白麻巾,端着托盘,穿梭其间。只见三娘立在柜台后,拔着算筹。两人说明来意,三娘一听,怔了一下,随后拉着他们到雅间,吩咐后厨做一桌菜。
丈夫故去多年,凶手仍未抓获,三娘本就心里苦,见要重查此案,自是配合。两人没等上菜,便问起了案子。
“要说仇人,”三娘踌躇道,“郎君他与人为善,没什么仇人。要说熟人中的仇人,更是没有。”
“故夫生前,是不是在帮人鉴药?”杨无念问道。
“是,”三娘毫不犹豫地说,“但我不知道是帮谁。”
“何出此言?”
“郎君死前,说接了一单活儿,做完能赚不少钱。”
“什么活儿?”辛夷心头一紧。
“我不知道,”三娘摇摇头,“只知道那段时间,一到傍晚,他就突然消失了。问他去哪里,他不说,问他怎么去,他也不说。”
辛夷大惊,父亲和炼丹师、瞎药师均在同一时间消失,这么说来,三个人极可能在做同一件事,而正因此事,他们与人结了仇,导致被杀。他们去做什么了?
辛夷又问了几句,随后离开,路上心事重重。
他们离开后,三娘独自坐在雅间,端着酒壶,倒一杯酒,面无表情地饮下去。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竟是马达!
只听马达对着三娘叫了声:
“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