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别苑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出一种迟暮的辉煌。作为寮州县最早开发的高端别墅区,它曾象征着县城财富的顶点。如今,二十年的光阴爬满了这些欧式建筑的肌理:米黄色外墙的涂料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的灰泥;精心雕琢的罗马柱上,雨水冲刷的痕迹如同泪痕;曾经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阶边缘,也被岁月磨出了圆润的弧度。小区里绿植葱郁,高大的棕榈和修剪整齐的冬青依旧维持着体面,但仔细看去,草坪有些地方已显稀疏,花坛里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也换成了更易打理、色彩俗艳的普通品种。
黄元善站在小区中心景观轴线上那套最大的别墅前,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还带着民政局油墨味的离婚证,感觉它烫得灼手。他特意穿了件崭新的名牌防风外套,试图掩盖内心的忐忑,但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憔悴,却比任何语言都更直白地诉说着他的处境。与妻子办完手续出来,他甚至没敢多看她一眼,怕自己会当场反悔。从此,他和儿子黄劲宇,就真的只剩下那套不足五十平的老破小可以容身了。
“黄总!久等啦!”袁苗那辆刚洗得锃亮的白色宝马X3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停下。她推门下车,一身剪裁精良的香槟色西装,在阳光下映着朦胧的珠光。这是袁苗的习惯,每次出去带看房子,都要换上一身新的职业装,她还会根据小区环境搭配西装颜色,只是她今天的装扮在这略显颓唐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刺目。她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化笑容,手里晃着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袁经理,”黄元善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真是不好意思,大年初五的还来麻烦你。”
“哎呀,这说的什么话~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没什么节假日,我今天就正式上班了。为客户找到最合适的家,是我的荣幸!”袁苗利落地打开厚重的、带着繁复雕花的双开铜门,“来来来,黄总,请进,看看这气派!”
一股混合着旧家具木料、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不可否认,这套房子的“底子”仍在。挑高近六米的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虽已蒙尘,依旧能想象当年流光溢彩的景象。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私家花园,绿意盎然,私密性极佳。地面铺着花纹繁复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虽然缝隙里积了灰,光泽暗淡,却更添几分时光沉淀的厚重感。厚重的丝绒窗帘,描金的壁炉,镶嵌着贝壳的洛可可风格家具……一切都透着一股二十年前的极致奢华,如今看来,竟奇异地契合了某种“复古奢华”的潮流。
“您瞧这格局,”袁苗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带着回音,“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是影音室和酒窖,实用面积足足五百平,蒹葭别苑的楼王,当之无愧!当年开盘价就傲视群雄,现在?呵,更是有价无市呢。”
她引着黄元善穿过客厅,推开一扇法式双开门,外面是一个巨大的、带罗马柱的观景露台。“看看这视野,整个小区的中心绿肺尽收眼底,毫无遮挡。县里后来开发的那些所谓豪宅,容积率一个比一个高,鸽子笼似的,哪能跟这儿比?”她张开手臂,仿佛在拥抱这即将属于黄元善的“王国”。
黄元善走到露台边缘,手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视野确实开阔,绿树成荫,远处县城低矮的轮廓线依稀可见。但这份“开阔”此刻只让他感到心慌。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冬末微寒的空气刺入肺腑。
“袁经理,”他转过身,声音干涩,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犹豫,“房子……是好房子。地段、环境、格局,都没得挑。可是……”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你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厂子倒了,欠了一屁股债,刚跟老婆离了婚,名下就剩一套老破小……我现在是背着‘重大安全责任事故’帽子的破产户,名声臭了,银行的门都难进。这房子再好,我……我拿什么买?拿什么供?”他摊开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苦涩和无奈。去年年底那场登上央视新闻的轮胎事故,早已让他黄元善的名字在寮州县无人不晓,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
袁苗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更添了几分胸有成竹的笃定。她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重大机密的亲昵:“黄总,您的难处,我懂!在商言商,谁还没个起起落落?但您想想,为什么这种时候,我还极力向您推荐这套房?”
她不等黄元善回答,迅速从精致的鳄鱼皮手包里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复印件,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着上面几个醒目的红头大字和公章:“您看看这个。《寮州县中心城区局部地块改造前期研究批复意见》寮政发〔2025〕2号,刚下来不久,还在公示期呢!”
黄元善的心猛地一跳,接过文件。上面用官方严谨而模糊的措辞写着:“……原则同意对蒹葭别苑及周边地块进行城市更新可行性研究……拟纳入下一阶段重点土地收储计划范围……提升区域功能与形象……”没有具体时间表,没有明确的补偿方案,一切都是“拟”、“研究”、“计划”。
“看到没?”袁苗的指尖用力点着“土地收储计划范围”几个字,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这风一放出来,嗅觉灵敏的人早就动起来了。这套房子,上个月挂牌还是300万整,现在您猜怎么着?已经有买家出到345万了!业主咬死350万不松口,为什么?就因为这份文件。”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黄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政府正式征收的红头文件一下来,这片地立刻冻结交易。到时候,你有钱都买不到。现在入手,就是提前锁定了未来的拆迁补偿款。这补偿款会是多少?绝对远超现在的售价!这是躺着都能赚的买卖。”
黄元善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虽然不是一线城市的“拆迁”,但按照寮州县政府以往的补偿惯例,对小地方的人来说也无异于点石成金的神话。文件上那模糊的措辞,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金灿灿的承诺。但他毕竟在商场沉浮多年,残存的理智让他抓住一个关键问题:“袁经理,既然前景这么好,原业主为什么急着卖?等着拿拆迁款不是更划算?”
袁苗似乎早就等着这个问题,她收回文件,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和“同情”:“唉,说起来,原业主也是没办法。老两口早年就移民加拿大了,唯一的儿子前些年意外去世,留下个孙子。现在孙子要申请那边的名校,急需一大笔资金做担保和置业,错过这两个月的时间,好学校申不到不说,交的房产税都要比拆迁溢价高了。他们等不起这边漫长又不确定的拆迁流程了!况且,人家在国外家大业大,这点拆迁款,对人家来说不算什么,不如早点套现能拿多少是多少。但对您黄总来说,”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黄元善,“这可就是翻身的关键一步啊!”
黄元善也听说过国外的“房产税”,好像交到一定年份,就能和房子的售价持平了。所以这个理由,还算有点说服力。
“拆迁流程……还不确定是吧?”黄元善又捕捉到刚才袁苗话里的一个“漏洞”。
“诶呦呦,看我这乌鸦嘴,”袁苗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别的地方不知道,咱们寮州的行政效率您还不知道?您也在咱们这里做生意多年了,无论是产业园的建设,还是给您的政策优惠,有哪一次怠慢过?”
黄元善默默点头。前些年外贸生意红火的时候,确实一切都“畅通无阻”。寮州县政府在县政服务这块儿,一直都是模范县。黄元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栏杆,内心的天平开始摇摆。
袁苗察言观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立刻抛出了她的“解决方案”,语气变得异常专业和笃定:“我知道您担心贷款。常规路子,以您现在的情况,银行那帮看人下菜碟的家伙,肯定把您挡在门外。但是,黄总,天无绝人之路。县里对有突出贡献的知名民营企业家,是有政策倾斜和帮扶机制的。特别是像您这样,遭遇了意外变故,但企业部分合规资产和经营潜力仍在的。”
她语速加快,条理清晰:“您看,您的极辙公司是申请了破产,但破产清算还没最终完成,部分质量合格的存货(轮胎)还在吧?这就是‘经营潜力’。您只要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小规模的‘重启方案’,比如利用现有合格库存,与可靠的伙伴合作开拓一些出口或者特殊渠道订单,证明您有‘恢复部分经营’的能力和意愿,这就够了!有了这个基础,加上您名下那套老房子的抵押,我们完全有把握帮您申请到县农商行的‘纾困经营贷’[1]。额度嘛,”她伸出两根手指,又加了一根,“运作得好,一百二三十万,问题不大。”
“经营贷?”黄元善眉头紧锁,“这钱指定用途是恢复生产经营,拿来买房……这合规吗?”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哎呀黄总!”袁苗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锐利如刀,“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银行放款看的是抵押物和你的‘项目可行性报告’,钱到了您账上,怎么周转,只要按时还息,谁管那么细?这叫‘资金灵活运用’。再说了,您买这房,不也是为了筹集东山再起的‘资本金’吗?拆迁款一到,您还怕还不上这点贷款?这叫良性循环。”她的话术圆滑老练,将明显的违规操作包裹在“灵活”、“周转”、“良性循环”的糖衣里。
黄元善的心确实被这巨大的诱惑撩拨到了。他望着脚下这栋宛如迟暮贵族的奢华别墅,仿佛看到了它被推倒后,原地拔起的崭新楼宇,以及随之而来的、足以覆盖所有债务甚至让他重获尊严的巨额补偿款。袁苗描绘的前景太诱人,几乎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我……我再考虑考虑。”他声音沙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更像是对自己残存理智的最后交代。
“当然!这么大的事,是该慎重。”袁苗立刻表示理解,笑容无懈可击,“不过黄总,机会不等人,这套房盯着的人可不少。那份批复文件,就是定心丸。您抓紧时间,我这边随时等您消息。”她将那份文件复印件塞进黄元善手里,“这个您拿着,好好研究研究。绝对保证!这就是财富密码。”
离开蒹葭别苑,那份轻飘飘的文件复印件却像烙铁一样烫着黄元善的手心。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再次来到了位于寮州银行大楼上层的“鸿兴金融”。黄元善熟门熟路地被引到一间挂着“VIP客户经理 吴赫”牌子的办公室。
“黄哥!您可算来了!”客户经理小吴,一个三十岁上下、头发梳得油亮、眼神犀利的男人,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紧紧握住黄元善的手,“怎么样?蒹葭别苑那套楼王,您今天看过了吧?是不是绝了?我就说那是为您量身定制的翻身机会!”
之前黄元善已经来过几次,但是对于小吴提出的“贷款策略”都不满意,尤其是上一次来的时候,更是严词拒绝了吴经理。他也知道这种贷款的地方毕竟不是正规银行,风险肯定是有的,本来都已经把吴经理的名片扔了,结果又收到了吴经理的电话,说是有“绝对不容错过”的机会,保证黄元善满意。吴经理口中的机会,就是蒹葭别苑的拆迁规划。
黄元善疲惫地坐下,将离婚证和那本写着儿子黄劲宇名字的、皱巴巴的五十平米老房子的房产证,默默地放在光洁的玻璃茶几上。这个动作,其实已经说明了他内心的决定。其实去蒹葭别苑前他也做了一些调查,至少吴经理跟他说的事情,确实属实,政府公告上都能查到。只不过为了保全最后资产,房子早已过户给儿子,如果把这套房子也抵押出去,相当于拿给儿子的最后保障做了赌注。
小吴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给黄元善倒了杯水,坐回宽大的办公椅后,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分享秘密的兴奋:
“黄哥,跟您透个实底儿。那套房子,根本就是我们鸿兴先盯上的‘肥肉’,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他得意地挑了挑眉,“真正的好东西,能第一时间落到我们手里的,才会‘推荐’给像您这样有实力、有魄力的优质客户。”
其实最先把蒹葭别苑的消息传给黄元善的,是鸿兴金融,而不是袁苗。随后黄元善才打着“找房”的由头找到了袁苗,可以说黄元善一开始就“目标明确”。
“您担心的贷款问题,包在我身上!”小吴拍着胸脯,一副万事通的架势,“县农商行那边,我们熟。您的情况,按常规是没戏。但咱们可以走‘特殊通道’。”他拿起黄元善那本老房子的房产证,像掂量一块金砖,“这个,就是敲门砖。抵押物足够。”
“我的房产经纪人说,我拿着现在老房子的抵押,顺便再搞点经营潜力或者恢复经营能力的证明,就能从银行贷到纾困经营贷?”黄元善试探地问道。把经营贷挪用为房贷的事情,黄元善也在考虑了,只不过现在他还没办法“正大光明”得跟人讨论。
“是这样没错,”小吴打包票,“这种证明我们可以帮您搞到。”
“怎么搞?譬如……找可靠的伙伴合作开拓一些出口或者特殊渠道订单?”黄元善直接引用了袁苗的话。
“看来您也是行家啊,搞得我都羞愧了……本来还想给您个意外惊喜呢。”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制作精良的文件,封面印着“极辙轮胎有限公司(清算期)部分资产盘活与东南亚市场开拓合作计划书”。“这个,我们也替您准备好了。您那个厂,虽然破产了,但仓库里不是还有一批符合出口标准的轮胎吗?我们给您联系了一个绝对靠谱的渠道商,‘兴达外贸’的李总。那可是我们老客户了,人家专门做东南亚工程机械轮胎替换市场的,需求量极大。只要您这边能拿出四十万作为首批合作保证金和渠道打通费,签了这份合作协议,”他点了点计划书,“您仓库里那批合格胎,立刻就能变成真金白银的订单。后续合作还能源源不断。这就是您‘恢复部分经营’的铁证。”
小吴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有了这份‘经营计划’和您老房子的抵押,再加上我们鸿兴给您出具的、证明您有稳定‘经营流水预期’的辅助材料,”他说“辅助材料”时,眼神闪烁了一下,语速极快地含糊带过,“银行那边,我们再去‘打点’一下,一百二十万的‘纾困经营贷’,绝对保证批下来!”
他拿起计算器,飞快地按着:“一百二十万,到手。您看:我托人给您按银行最高的80%的成数[2]批贷,也就是说您只需要拿出七十万,付蒹葭别苑的首付就行;再预留十万,足够您还几个月的房贷,作为等拆迁款的缓冲期;剩下整整四十万,正好作为保证金,打入兴达外贸的账户,启动合作,完美闭环。”
黄元善听得口干舌燥,手心全是汗。这个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每一步都算到了。用经营贷的钱付首付?这绝对是踩红线。但他顾不上了。破产以来,他给过去称兄道弟的合作商、朋友打了无数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冷言冷语直接挂断,更有甚者,接通后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破口大骂。世态炎凉,他尝尽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而小吴提到的这个“兴达外贸”的李总,黄元善并不陌生,是他早年跑五金业务时结识的一个小老弟。小吴的意思,是李总念着旧情,才愿意拉黄元善一把,给了他这个“入伙”的机会,条件就是这四十万保证金。这几乎是他眼前唯一的、看得见的救命稻草。
“拆迁……真的能成?”黄元善最关心的还是这个,他拿出袁苗给的那份批复文件复印件,“这个,只是说‘研究’、‘计划’……”
“哎哟我的黄哥!”小吴一副“您怎么还不明白”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又从抽屉最底层,抽出一张盖着“机密”红色印章的纸,只让黄元善飞快地瞥了一眼标题——《关于蒹葭别苑地块正式征收及补偿安置方案的内部通知(征求意见稿)》,上面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日期:2025年6月30日前完成征收签约。
“看到没?”小吴迅速把纸收回,仿佛拿着什么稀世珍宝,“红头文件,带文号的。内部绝密!千辛万苦才弄到的,绝对保证真实,‘6月30日前完成征收签约’,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已经二月份了,最晚三四月份,正式公告就会下来。公告一下,交易冻结,您只要咬牙扛过这几个月的房贷,等到夏天,天降横财,拆迁补偿款绝对远超您这350万的购房款。到时候,您还清贷款本金利息,剩下的钱,足够您东山再起,把儿子送出国留学都行。”
黄元善想起儿子黄劲宇在昏暗的台灯下刷题的背影,想起他因为“老赖之子”的名头在学校遭受的白眼,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和永无止境的催债电话……
“绝对保证”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击中了他。那份盖着“机密”印章的纸,那清晰的日期,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鸿兴金融要的,只是拆迁款下来后一定比例的服务费分成。相比于那笔预期的巨款,这点分成似乎不算什么。
黄元善翻开手机的通讯录,特意找到了“兴达外贸”李总的电话,跟他确认了一下合作事宜,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放下手机后,他悬着的心也随着安稳了些。
“怎么样,黄总,我没骗您吧?协议书就摆这儿了,您尽早签,我们尽早办,时机不等人,您要是现在签了,这个礼拜,不对,今天,我就马上给您安排。到时候我把李总也签名盖章的协议给您一份儿。”小吴又把协议往黄元善跟前儿推了推。
“……好,”黄元善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最后一搏”的决绝,“我签。”他拿起笔,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合作协议书的乙方落款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黄元善签完字,拿着合作协议和鸿兴金融开具的“贷款意向协助函”步履沉重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兴奋离开,小吴脸上职业化的热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洋洋自得又带着嘲讽的笑意。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苗姐。”他的声音轻快,“鱼咬钩了,咬得死死的。黄元善刚签了兴达的‘合作协议’,一个月内他必须要付四十万的保证金。贷款材料这边我马上着手‘包装’,你那边盯紧点,别让那套房子飞了。”
电话那头,袁苗正坐在自己宝马车的驾驶座上,刚刚驶离蒹葭别苑。她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精致无瑕的妆容,红唇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放心,房子跑不了。那份‘机密文件’,功不可没。”
小吴嘿嘿一笑:“那还不是苗姐您神通广大,能从刘局那儿搞到这种‘内部消息’?虽然是份过了期的征求意见稿,但唬唬黄元善这种病急乱投医的,足够了。”
“过了期也是红头文件,格式公章都是真的,他一个破产的土老板,能分辨出什么?”袁苗语气淡漠,带着一丝鄙夷,“对了,那份兴达外贸的协议,做得干净点,别留尾巴。李胖子那边……”
“放心,李胖子都跟咱们合作过多少回了,演技绝对到位。”小吴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笔再平常不过的生意。
“嗯。”袁苗挂了电话,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心情愉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元善以为他利用了袁苗的信息,殊不知他才是被鸿兴金融和袁苗联手织就的网牢牢套住的猎物。那份所谓的“内部机密文件”,正是她袁苗提供给小吴的“道具”。
她想了想,又拨通了另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磁性的男声:“喂?”
“亲爱的,”袁苗的声音瞬间变得娇媚甜腻,与方才的冷静判若两人,“忙吗?不会正在家‘阖家团圆’呢吧?”
“要真是‘阖家团圆’就好了,”电话那头的刘明琛,此刻正走出自然资源局局长的家门,“我搁这儿正拜年呢。季晓聃也不知道又吃错什么药了,大过年的找不痛快,说什么准备带潇潇出去玩儿,没空跟我去拜年。云渡县的游乐场都去了多少回了,有什么可准备的,她就是故意找茬儿!害得我今天还得跟局长夫人打圆场,解释半天我‘内人’干什么去了……”
袁苗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依旧娇柔:“诶呦,晓聃嘛,就那个性子,你都跟她结婚十年了,还不习惯?”
“她哪有你贴心,”刘明琛语气也愈发矫揉造作,“还是我的苗苗懂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像某些人……”他话里带着未尽的对季晓聃的怨怼。
“好啦,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袁苗适时地转移话题,声音带着崇拜和撒娇,“这次多亏了你,又让我在业绩上漂亮了一把!你都不知道,我们老总今天还夸我呢,说我对政策风向把握得真准,这哪是我的本事,明明是我家刘大局长的本事!”她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刘明琛的虚荣心。
刘明琛被捧得身心舒畅,这种被崇拜、被需要的感觉,是他在季晓聃那里无法获得的。季晓聃自从五年前在银行升职以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审视,甚至……是隐藏的轻视,这让他心里极其不舒服。
“小嘴真甜。”刘明琛的声音带着笑意,“晚上老地方?给你庆功?”
“好呀,等你哦。”袁苗甜甜地应道,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袁苗脸上的媚态瞬间消失,恢复了一贯的精明冷静。和老公林禹仁异地分居后不久,袁苗就开始了和刘明琛的婚外情。但是袁苗心里没什么道德负担,在小县城,一个圈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配偶搭配”本来就“随机得很”,今天是自己的老公,没准儿哪天就成了别人的老公。
她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蒹葭别苑那栋欧式别墅的影子早已不见。黄元善绝望中抓住的“绝对保证”,刘明琛沉醉的权力游戏,都不过是她袁苗向上攀爬的垫脚石,至少她是这样自我说服的。不过有一点她非常同意刘明琛,在这个县城的名利场里,只有审时度势,抓住每一个“风口”,才能成为最终的赢家。她轻哼起一首欢快的小调,踩下油门,白色宝马汇入车流,轻快地向约会地驶去。
[1] 一般而言,“纾困贷”是指为帮助企业或个人缓解经济困难、渡过难关而提供的一种贷款。这类贷款通常由政府或金融机构推出,旨在支持特定群体应对经济压力,属于政策性贷款。
[2] 贷款成数(Loan-to-Value Ratio, LTV)是银行评估抵押贷款风险的核心指标,指贷款金额占抵押物评估价值的比例。通常为70%左右,即购房者需要付30%的首付,对购房者利好的时候,可以达到80%的成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