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5日,立夏,亡妻祭日。 魏祖鹏在日历牌的这一天,用红色马克笔勾了个马眼形的圈。
十年前的这一天——2015年5月5日, 因重大责任事故罪和重大劳动安全罪服刑七年的魏祖鹏,从寮州监狱出狱。对他而言,值得“纪念”的并非重获自由时那口新鲜空气,而是前脚刚跨出监狱大门,后脚回家就目睹了老婆李庆芬烧炭自杀的尸体正被人从屋里抬出来。
虽说已熬过十年的“安生日子”,魏祖鹏对老婆的死,始终耿耿于怀。
“这娘们儿等了我足足七年啊,偏偏在我出来那天没熬住,”魏祖鹏嘴里嘬着烟,一口气吸到底,遂即掸了掸烟屁股,“没有家了,没有家咯。”
“没有家”是魏祖鹏的口头禅。可是要论“家”的面积,现在整个寮州县估计没有谁能比得过他。
二十年前,魏祖鹏还是寮州县寮丰橡胶厂的副厂长,作为寮州县效益最好的制造工厂的实际把持人,魏祖鹏当年在寮州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寮州县和毗邻的云渡县是省内的经济“双子星”,行政规划上虽然只是县级行政区,但税收贡献和人均GDP水平甚至可以超越不少地级市。寮州县并不沿海,但是承包了省内的许多制造加工业工厂,生产的衣服,医药器械,轮胎,床垫等货品大量出口,寮丰橡胶厂当时就占据了省内将近百分之三十的橡胶床垫出口额;云渡县沿海,拥有省内最大的港口,和寮州县形成上下联动的外贸供应链,且自身渔业发达,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船只。
出生在云渡县,渔民出身的魏祖鹏不想一辈子都周身环绕着腥臭味儿,又不想出省打工,没想到只是跨越了几十公里来到了寮州县,从此就麻雀变凤凰,在寮州县买了别墅,娶了老婆,虽然老婆不孕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但魏祖鹏是出了名的“宠妻”人夫,不仅给老婆买这买那,还干脆对外宣称自己是“丁克”。那个年代,没有多少人知道“丁克”的概念,魏祖鹏身边一方面都是阿谀奉承想入股橡胶厂的,一方面也有不少叽歪嘲讽等着吃绝户的。不论怎样,魏祖鹏觉得自己的小日子圆满得很。
只能说月满则亏是个浅显又容易应验的生活哲学。2008年寮丰橡胶厂发生特大爆炸事故,造成包括工厂员工和周遭群众在内的四十三人伤亡。这是寮州县建制以来最大的事故。经查是厂长安插的亲戚给厂房的通风散热设备偷工减料,粉尘堆积发生化学反应爆炸。家里有关系的厂长躲过一劫,没有背景白手起家的魏祖鹏成了最好的顶锅对象。厂长梁泓基表示只要魏祖鹏在里面“好好呆着”,他会请最好的律师,保证不会让魏祖鹏呆太久,也会给李庆芬一套厂里分的房子,毕竟李庆芬也是厂里的职工。魏祖鹏答应了,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不如趁厂长还做人的时候,能保住多少是多少。
没有呆“太久”,也有小十年的光景。在魏祖鹏蹲大牢的这些年头,厂长梁泓基一跃成为了实力雄厚的地方银行“寮州银行”的行长,而整个寮州县也面临着“焕然一新”的改造:县政府做了“十年计划纲要”,对大量地皮重新规划建设,鼓励高水平民生居住用宅房地产开发,新增多个环保,水利,医疗健康等公共服务项目;同时整改产业结构,重工制造业逐渐退出舞台,像橡胶厂这样的存在越来越少。而寮丰橡胶厂,在发生那场爆炸后似乎就像被人遗忘了一样,逐渐变成了一座废墟。废墟上残留的工厂架子,远看有点像巨大的恐龙骸骨。
出狱后,魏祖鹏没住进老婆那套不足六十平米的小屋。但他也没有将房子卖掉或者租出去,屋里还原样保持着李庆芬生前的所有陈设。魏祖鹏只是从里面收拾出来一鞋盒李庆芬的遗物,包括他俩的结婚证和结婚照,李庆芬送给魏祖鹏的欧米伽手表,魏祖鹏送给李庆芬的各种金饰等等。鞋盒还有一个暗层,有明显拆过的痕迹。里面装的是一只录音笔。这是魏祖鹏之前在橡胶厂时经常用到的笔,专门用来录取自己和厂长之间的对话。魏祖鹏并没有想用录音笔的内容作什么,厂长说话也特别谨慎,录到的“有用”的东西其实不多。只是李庆芬让他“长个心眼儿”,毕竟厂子里的财务是厂长的亲戚,他们沆瀣一气,保不齐坑魏祖鹏,魏祖鹏听老婆话,就买了这么个玩意儿。可惜到头来,魏祖鹏还是“被坑”了。
“老魏啊,不是我非要拉你下水,只是咱们得顾全大局是不是……”魏祖鹏掏出录音笔调试着,选定一个时间段按下播放键。听了几句厂长不痛不痒的训导后,他摁停了。
“呵~”魏祖鹏嘴角扯出一丝低沉的气声,算是笑了。
带着老婆的遗物,他重新回到橡胶厂这片改变他命运的地方,从此以橡胶厂为家。整个橡胶厂占地前前后后大概800平,全被魏祖鹏改成了垃圾回收站。他会定期雇一些人为他处理废品垃圾,忙的时候方圆两公里内都能听到隆隆作响的垃圾处理车的声音。现在,这里是寮州县最大的垃圾回收站,凭着捡垃圾收垃圾卖垃圾,魏祖鹏重新回到了县富豪的“前三甲”,只是这偌大的“家”,只有他一个人操持着。
他给工厂架子“填补血肉”,炸毁的部分全部重建,当年因为通风散热不好的设置全部改造,一共两层,一楼和二楼都被他装上了最昂贵的三银低辐射中空夹胶玻璃,不仅隔热和遮阳性能优越,同时还能保持高透光率。这对讨厌寮州县闷热潮湿环境,又喜欢大采光的魏祖鹏来说十分重要。
整个二楼就是魏祖鹏的起居室,乍一走进去,还以为自己进到什么博览会的家具展厅。魏祖鹏没有什么高雅的审美,他就是喜欢贵的,什么意大利手工定制沙发,德国进口的桌椅,日式全套厨房用具,都混搭在了一起。当然,这里也随处陈列着他捡垃圾收废品淘来的各种宝贝,譬如他餐桌上摆着的一个白瓷瓶,从一个法拍房收拾出来的垃圾堆里捡到的,有个不大不小的豁口,但魏祖鹏当时看这瓶子实在是“不俗”,找人鉴定,人家告诉他这是古董,还是稀罕物永乐甜白釉,他不管别人是不是诳他,兴高采烈地就拿回来“供着”了。
魏祖鹏吃过自己亲手做的油焖大虾,洗了个澡收拾了一番,黝黑略圆润的面庞,单眼皮和远看跟眯着眼似的小眼睛,虽然实在算不上“帅气”,但已经将近半百的魏祖鹏看着还是精气神儿十足,甚至白头发都没几根,再换上一套笔挺的西装,颇有一副“企业家”的气势。
沿着发锈的铁梯子,从二楼来到一楼。魏祖鹏换了好多物件,就是没换这嘎吱嘎吱的铁梯子,因为当年李庆芬就是上这破梯子一个没站稳栽倒在魏祖鹏怀里,魏祖鹏才得了这个老婆。虽然魏祖鹏一米八,一百六十斤的身材每次走这梯子都颤颤巍巍的,他还是舍不得换,这是他的“定情信物”。
横过门前一个纸箱子摞得如一座座小山的广场,魏祖鹏来到一个塑料棚子围着的车库。里面有一辆魏祖鹏经常开着出去收垃圾的皮卡车,一眼看去比魏祖鹏收来的瘪了吧唧的易拉罐还要皱皱巴巴的感觉。
魏祖鹏今天不出去收垃圾。他来到车的后方,扒拉了一通,穿过晾着的被子和衣服,踅摸到一个被防水罩罩着的硬邦邦的东西。魏祖鹏敲了敲,遂即一把把罩子薅了下来。因为力气太大,晾衣服被子的架子也跟着倒在地上,但是魏祖鹏一点没有生气,眼里都在放光。
面前是一辆保养极佳的奔驰车,S 400 L商务型。这是魏祖鹏五个月前从一个急需用钱的破产户那里以五十万的低价收购来的。卖车的车主跟当年的他一样,开的轮胎厂出事故导致工厂被查封,不得已把最宝贵的东西都贱卖了。魏祖鹏可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心思,他不会同情跟自己一样遭遇的人,他现在只是个无往不利的商人,虽然寮州县的人还是称呼他“那个捡破烂的”。
他对这辆车非常满意。轻轻一拉,副驾车门被“咔嗒”一声弹开,魏祖鹏钻进车里,从橙色车箱里翻找了一番,拿出了一个呢绒盒子。魏祖鹏瞅了瞅指甲里的泥,大意了,刚才净顾着刮干净脸上褶子里的泥,手上的没处理好。不管了,魏祖鹏小心翼翼地打开呢绒盒子,一颗两克拉的马眼形钻戒赫然摆在面前,凝聚着塑料棚子投下来的光,钻石折射出的华彩在塑料棚子上活生生映出了一副彩虹的图景。
“你说你走那么急干嘛,说了给你买钻戒,还得是一克拉以上的,你看,我做到了。”魏祖鹏嘴里嘟哝着,眼里开始泛起泪花。
此时的魏祖鹏不知道,塑料棚子外面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17岁的高中生黄劲宇跟踪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的目标正是魏祖鹏身后的奔驰车。
因为黄劲宇的父亲黄元善就是奔驰车的原车主。黄元善因为负债累累不堪重负已经跳楼自杀,而这辆奔驰车是父亲留在世上的,他还能接触得到的唯一遗物。黄劲宇不是没找过魏祖鹏,希望魏祖鹏能把车还给自己,钱他可以分期还给他,魏祖鹏一口回绝,哪怕黄劲宇搬出了他们都有家人自杀离世的悲惨遭遇博同情,魏祖鹏也是不为所动。魏祖鹏让黄劲宇早点回家,他父亲的卖惨不管用,他也一样。
现在他想把这辆车偷走。黄劲宇甚至心里没有一丁点愧疚,因为这辆车本来就是属于黄家。
魏祖鹏掬着幸福的笑容离开塑料棚,都懒得把衣服被子扶起来,他等不及要把这枚戒指摆到亡妻的遗像面前。
黄劲宇此时又想起来魏祖鹏欺负父亲,回怼自己的场景。“一个捡破烂的”,拽什么拽。黄劲宇越想越气,一瞬间产生了报复的想法。如果顺带把这枚戒指也“拿走”,那不得气死魏祖鹏。
魏祖鹏回去的半道,接到了一个电话。本来要去广场上单独设置的亡妻灵堂,结果他一路小跑径直回到了工厂。
没有什么可以耽误魏祖鹏祭奠亡妻,这是黄劲宇这么多天跟踪观察魏祖鹏后得出来的结论,他之所以今天来,也是因为这一天是李庆芬祭日,魏祖鹏会像清明以及李庆芬生日的时候一样喝个酩酊大醉。这本该是黄劲宇下手的最好时机。
黄劲宇一路尾随,发现魏祖鹏在工厂一楼和一个女人见面,而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资助人季晓聃。黄家破产后,黄劲宇一度从富二代变成了贫困生,差点从县里最好的高中寮州一中退学,多亏了季晓聃的资助,自己才有学上。
她来这里干什么。身为寮州银行信贷部总经理,季晓聃总不至于是来魏祖鹏的垃圾场卖废品。
一楼正门被魏祖鹏关上,为了更好地探听二人对话,黄劲宇绕道从那个破梯子悄悄地上了二楼。二楼的窗户刚才都被魏祖鹏打开,为了通风散热。黄劲宇轻轻放下一块儿玻璃,躲在玻璃一侧观察两人的动静。
还是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季晓聃好像情绪很激动,两人像是在吵架。黄劲宇觉得或许这个时候也是个偷车的好机会,刚转头要走,“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工厂一楼发生了局部爆炸。黄劲宇顿觉一阵头晕耳鸣,被声波冲击在地的他艰难爬起来,发现整个工厂的爆炸势头正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那噼里啪啦的动静就像是过年鞭炮的声音放大了一百倍。
黄劲宇发疯一样地向外跑,在梯子上一踉跄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顾不了那么多,冲到了塑料棚子,坐到奔驰车驾驶位,一个油门就冲了出去,周围的废品堆坍塌,“叮铃桄榔”地砸向了车顶。把卡丁车撞飞后,黄劲宇赶紧转头,一溜烟儿地开车离开了垃圾回收站。而身后的爆炸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裹了工厂以及周围所有囤积废品的地方,尤其是废纸堆,现在已经变成了火山,烈焰灼灼甚至都有种要追上黄劲宇的架势,他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只有一个劲儿地拼命向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