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审时度势
曳凛2025-09-12 10:537,766

  寮州县人民政府办公室文件

  寮政办发〔2021〕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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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表彰2020年度寮州县“十大杰出青年”的决定

   

  各镇人民政府、街道办事处,县政府各部门、各直属机构:

  为表彰先进、树立榜样,激励全县广大青年奋发有为、建功立业,经组织推荐、资格审查、综合评审和社会公示等程序,县政府决定,授予刘明琛等10名同志2020年度寮州县“十大杰出青年”荣誉称号(名单附后)。

   

  希望受表彰的同志珍惜荣誉,再接再厉,再创佳绩。全县广大青年要以先进典型为榜样,锐意进取,扎实工作,为加快建设富裕文明和谐美丽新寮州贡献青春力量。

   

  附件:2020年度寮州县“十大杰出青年”名单

   

  寮州县人民政府办公室

  2021年3月19日

   

  刘明琛指尖夹着烟,身体向后深陷在真皮办公椅里,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办公桌上那份红头文件上。窗外初春的日光斜斜地打进来,照亮了文件标题下方那个墨色饱满的名字——刘明琛。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胸腔里鼓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县自然资源局副局长、县十大杰出青年……这些沉甸甸的头衔如同精心打磨的勋章,一枚枚别在他三十出头、堪称平步青云的仕途上。这份表彰通知,与其说是对他过往工作的肯定,不如说是一份昭告全县的宣言:他刘明琛,已是这方水土上举足轻重、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烟灰缸里已积了厚厚一层灰烬,办公室内烟雾缭绕。昨晚与季晓聃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将他连日来因升迁和获奖而飘飘然的心绪打湿、搅乱。那个瘫倒在地、因剧痛而无声抽泣的女人,那张因绝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文件上那个光鲜亮丽的名字形成刺目的反差。

   

  他烦躁地掐灭烟蒂,烟灰缸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不行。他不能容忍后院起火,尤其是在这风头正劲的时候。季晓聃的情绪,还有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蹦出“不合时宜”话语的嘴,对刘明琛来说是个“不定时炸弹”般的隐患。

   

  刘明琛拿起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季晓聃母亲张嫦澜的声音:“明琛啊?”

   

  “妈,晓聃呢?”刘明琛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

   

  “在……在房里躺着呢,刚给潇潇喂完奶,看着累得很……”张嫦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担忧。

   

  “让她听电话。”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半晌,才传来季晓聃极度沙哑、疲惫不堪的声音:“……喂。”

   

  “晓聃,”刘明琛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好的台词以一种刻意放低的、带着悔意和疲惫的腔调送出,“昨晚……是我混蛋。我喝多了,脑子不清醒,说了混账话,也……也推了你。我该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对方的反应,但电话那头只有压抑的沉默。“我后悔得要命!一宿没合眼,现在头还疼得厉害,但再疼也比不上我心里难受。我知道你现在身体难受,心里更难受,我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晓聃,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他语气诚恳,甚至带上了点哀求的意味。

   

  电话那头依旧沉默,只有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刘明琛知道,季晓聃表面恭顺,其实倔得很,仅凭“道歉”好像还不能显示他的诚意。

   

  “我知道你在行政办公室待得不痛快,方晴莉那些人天天给你气受,我都知道。”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而富有力量,“所以,我想好了。正好,你们行马上要搞机构改革,原来的信贷部和授信审批部合并成一个新的大信贷部。这可是整个寮州银行油水最厚、权力最大的部门。趁这个风口,我想办法找梁行‘运作运作’,把你从行政办弄到新信贷部去。彻底离开那个憋屈的地方!”

   

  他刻意强调了“运作”和“风口”这两个词,试图唤醒季晓聃对权力的渴望和对改变的期待。

   

  “风口?”季晓聃的声音终于响起,像从干涸的井底艰难挤出,“就像你抓住自然资源局合并的风口,从城乡规划的小主任一跃成了副局?刘明琛,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该跟你一样,‘审时度势’,‘做事活泛’,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才算成功?”

   

  “你这话说的!”刘明琛眉头一皱,一丝不悦掠过眼底,但声音依旧保持着“苦口婆心”的调子,“晓聃,我这都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你在行政办那个清水衙门,天天打杂,能有什么前途?工资低不说,人还受气!新信贷部就不一样了,接触的都是核心业务,批贷权在手,地位、收入,那都是质的飞跃。熬几年,凭你的学历和能力,当个部门副职不是问题。到时候,谁还敢给你脸色看?方晴莉?哼,到了新部门,她未必还是你的顶头上司。”他刻意忽略了方晴莉在合并前已是授信审批部副经理、新部门总经理位置最有力竞争者的事实。

   

  “方晴莉……”季晓聃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块冰冷的石头。进入新信贷部,意味着要和那个视她如眼中钉、处处刁难她的女人成为朝夕相处的同事。光是想到方晴莉那涂着艳丽唇膏的嘴可能吐出的刻薄话语,和那双带着审视与轻蔑的眼睛,季晓聃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恶心。行政办的日子虽然憋屈、无聊,但至少……相对平静。

   

  “我知道你烦她,”刘明琛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你要学会忍!职场就是战场,这点委屈算什么?眼光放长远点!信贷部总经理的位置悬着,行里总得平衡各方势力。梁行那边,我会去‘沟通’。你先进去站稳脚跟,后面的事,有我。”

   

  他突出了“有我”两个字的重音,试图传递出一种强大的依靠感,却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掌控。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刘明琛知道,季晓聃在权衡。她那颗被现实碾压得近乎麻木的心,或许会被“离开行政办”、“摆脱方晴莉阴影”、“更高收入和地位”这些字眼短暂地撩拨一下。这就够了。他只需要她点头。

   

  “……再说吧。”最终,季晓聃只吐出三个字,声音疲惫得像随时会断掉。

   

   “好,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最重要。调岗的事,我来办。”他挂断电话,脸上的“悔意”和“关切”瞬间褪去。他拿起桌上的“十大杰出青年”表彰通知,指尖在那个闪亮的名字上轻轻敲了敲。季晓聃,必须成为他完美仕途图景中一枚听话的棋子。

   

  寮州银行新信贷部的成立仪式在总行最大的会议室举行。红绸、鲜花、簇新的部门名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和权力交接的肃穆。行长梁泓基满面红光,站在主席台中央,慷慨激昂地宣讲着机构改革的重大意义和合并后信贷部的宏伟蓝图。

   

  方晴莉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置。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玫红色西装套裙,衬得肤色白皙,精心打理过的卷发一丝不苟,红唇饱满艳丽。她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从容和优越感。新信贷部总经理的位置,在她看来已是囊中之物。无论是合并前她在授信审批部的根基,还是公公和丈夫在县里的影响力,都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因此,当她看到坐在角落、脸色苍白、穿着略显宽大旧西装的季晓聃时,眼神里非但没有往日的敌意,反而流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哟,这不是晓聃吗?”仪式结束后,方晴莉摇曳生姿地走到季晓聃面前,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瞬间将季晓聃包围,“听说你调来我们新部门啦?真是太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她亲热地拍了拍季晓聃的肩膀,力道不轻。“以前在行政办委屈你了,这下好了,跟着我,保证让你学到真本事!”

   

  季晓聃当然明白方晴莉的意思——以后,她就是方晴莉可以正大光明使唤的下属了。她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胃里一阵翻搅。方晴莉那涂着精致美甲的手指搭在她肩上的触感,像冷血的蛇。“方经理客气了,以后请多指教。”她低声说,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场。

   

  “指教谈不上,互相学习嘛。”方晴莉咯咯笑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季晓聃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她因产后尚未恢复而略显松垮的腰腹部位,眼神意味深长,“不过晓聃啊,咱们信贷部可是银行的窗口部门,代表着银行的形象和实力。你这身衣服……还有这气色,可得好好拾掇拾掇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银行发不出工资,员工都营养不良了呢!回头我给你介绍个靠谱的美容师,再换两身体面点的行头。女人嘛,尤其是我们这种位置的,形象管理可是基本功。”她说完,不等季晓聃回应,便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转身走向一群围拢过来的恭维者。

   

  季晓聃站在原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泛着毛边的旧西装袖口,再看看方晴莉被簇拥的背影,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新的羞辱,貌似才刚刚开始。

   

  季晓聃在新信贷部接到的第一个独立任务,是协同第三方评估机构,对一笔抵押贷款涉及的房产进行实地查勘和价值初评。合作的评估师,是沧澜国丰房地产评估有限公司寮州分部新来的孟泽北。在刘明琛的饭局上,两人已经见过。只是那时季晓聃身体不适,没顾上和孟泽北说上一句话。

   

  约定的地点在西郊一个老旧小区门口。季晓聃赶到时,一个穿着干净利落卡其色工装夹克、背着黑色工具包的年轻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他身材清瘦,头发修剪得很清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专注。看到季晓聃下车,他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略微腼腆的笑容。

   

  “季经理您好,我是沧澜国丰的孟泽北。”他伸出手,声音清朗,“等您一会儿了。”

  季晓聃有些意外于对方的年轻,直到这一刻她才认真地看清了孟泽北到底长什么样。她伸手与他轻轻一握:“孟工你好,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的手冰凉。

   

  “没有没有,”孟泽北连忙摆手,“来这边的路有些难走,理解的。”他随即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季经理,这是抵押房产的基本资料和产权文件复印件,您先过目。房子在7号楼3单元401,是个顶层带阁楼的老户型,面积登记是89.5平米。”

   

  季晓聃快速浏览着文件,眉头微蹙:“顶层?老小区?贷款申请人要贷的金额可不低。这种房子……市场流通性恐怕是个问题。”

   

  “您说到关键了。”孟泽北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专业的认真,“所以我们实地查勘就尤为重要。不仅要看房子本身的状况,更要综合评估地段、配套、学区效应以及……潜在的政策风险。”他一边引着季晓聃往小区里走,一边自然地开始了讲解。

   

  “房地产估价,核心是‘比较法’和‘成本法’,但具体到个案,变量非常多。”他指着小区里略显破败的道路和绿化,“比如这个小区,房龄超过二十年,物业管理几近于无,公共设施陈旧。这是明显的减分项。”他走到7号楼前,仰头看了看斑驳的外墙和锈蚀的雨水管,“顶层,还涉及防水隔热的老大难问题。待会儿上去,我们要重点检查顶棚和墙角是否有渗水痕迹。”

   

  爬上昏暗狭窄的楼梯,来到四楼。孟泽北掏出钥匙开门,动作熟练。一股混合着灰尘和轻微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子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显破旧,墙面泛黄,地板磨损严重,几件老式家具蒙着厚厚的灰。

   

  “请进。”孟泽北侧身让季晓聃先进,自己则迅速从工具包里拿出激光测距仪、强光手电、数码相机和一个硬皮笔记本。

   

  “第一步,核实面积。”他打开激光测距仪,对着房间墙壁开始测量,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登记面积是套内89.5,但老房子的公摊算法和现在不同,实际可用面积我们需要重新测算。阁楼如果层高超过2.2米,按规定可以算入产权面积,但这里……”他用手电照着低矮倾斜的阁楼顶,“明显不够,只能算附赠空间,价值大打折扣。”

   

  他一边测量,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同时用相机拍摄房屋各个角落的细节,尤其是墙角、窗沿、卫生间管道这些容易出问题的地方。“看这里,”他蹲下身,指着客厅与阳台连接处墙角的一小块水渍和墙皮剥落,“这是典型的渗水痕迹。顶层的通病。维修成本需要计入贬值因素。”

   

  本来季晓聃还担心方晴莉故意让她没有及时看到房子文件,会影响她与孟泽北的工作。但现在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专业、细致、一丝不苟的操作,听着他条理清晰的讲解,因方晴莉带来的憋闷感竟不知不觉消散了一些。这个年轻评估师身上有种沉静专注的力量,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除了房子本身,外部因素权重更大。”孟泽北走到阳台,指着窗外,“季经理您看,这个位置其实不算差。离老城商业中心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生活还算便利。但致命伤是学区。”

   

  他翻开资料夹里夹着的一张县教育局划片图,“按照最新的学区划分,这个小区对应的是城西二小和实验中学的分校,教学质量和升学率在县里都排中下。现在家长买房,学区是第一考虑要素。学区不行,房子价值直接腰斩。”

   

  他又指向小区斜对面一片被蓝色围挡圈起来的巨大空地:“还有这个。县政府去年规划要在那里建一个大型垃圾转运站,消息一传出来,周边几个小区的房价应声下跌。虽然项目因为居民反对暂时搁置了,但这种潜在的风险点,在估价时必须充分考虑进去,直接影响市场预期和购房者心理。”他推了推眼镜,总结道,“综合来看,这套房子,区位中等偏下,房产本体状况差(C级),学区劣势明显,叠加潜在不良规划影响,即使按市场比较法取同小区近期成交的较低案例,再扣除必要的维修成本和风险折价,其市场价值也远低于贷款申请人预期的抵押值。我的初步意见是,不建议按申请金额放贷。”

   

  他的分析逻辑严密,证据充分,结论清晰。季晓聃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孟工分析得很透彻,很专业。”她由衷地说。

   

  孟泽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季经理过奖了,这是我的本职工作。银行的风险控制是第一位的,我们评估师就是要替客户把好这道关。”他收拾好工具,“现场查勘记录和照片我会整理好,连同详细的估价报告,尽快提交给您。”

   

  就在这时,季晓聃包里的手机吱吱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房间里暂时的平静。她拿出来一看,屏幕显示着“颐和公馆”。

   

  “喂?是季晓聃女士吗?这里是颐和公馆护理部!何韵茹女士刚才在活动区不慎摔倒,左手臂疑似骨折,情绪非常不稳定!请您务必马上过来一趟!”护工急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颐和公馆坐落在寮州县城东新区的边缘,依着一片小小的、精心打理过的人工湖。与其说它是养老院,不如说更像一个高档的度假疗养中心。米白色的现代建筑群错落有致,大片落地窗反射着粼粼湖光。宽阔的门厅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味道,舒缓的钢琴背景音乐时不时从老年活动室传来。穿着统一淡紫色制服、面带标准微笑的护理人员步履轻盈地穿梭其中。

   

  “本来何韵茹在自理区‘静逸轩’待着好好的,结果她故意把护工支开后一转眼就不见了。”前台接待员语速飞快地介绍着情况,引着脚步匆匆的季晓聃和孟泽北往里走。年初的时候,季晓聃刚把陆舒瑶的母亲何韵茹接到了县里的豪华养老院颐和公馆,因为这里有着直通寮州人民医院,甚至沧澜市三甲医院的绿色通道,季晓聃不能随时看护患上阿尔茨海默的何韵茹,去年何韵茹发病,季晓聃没有及时赶到差点出事,她这才一咬牙把何韵茹送到了这个可以陪护“认知障碍老人”的地方。

   

  “何韵茹住的是特护区‘颐和苑’,在后面那栋楼。那里接收的都是需要专业医疗护理和认知照护的长者。”他们穿过一条宽敞明亮、挂满温馨艺术画的连廊,环境陡然变得更为安静,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也更浓了些。

   

  “颐和苑”的大厅同样装修考究,但多了许多医疗设备的痕迹。分区明确:康复训练区摆放着专业的器械;记忆照护区墙壁刷成柔和的暖色调,贴着怀旧的老照片;医务室的门开着,能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走廊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两侧房间门都开着,可以看到里面宽敞的单人套间,配有独立卫生间、紧急呼叫系统和适老化家具。每层楼都有专门的护士站,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护士在忙碌。难怪一年基础费用就要八万,这里的医疗水平,护理水平和配套设施都是按院长在大城市学习后的标准设置的,在县城里绝对是顶配。可惜季晓聃的积蓄不能让何韵茹在这里呆太久。她希望何韵茹的病情能在这里得到控制,到时候再把何韵茹接到合适的地方。

   

  护士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医务室的观察病房。何韵茹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前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对进来的人毫无反应。一个护工正试图喂她喝水,她却烦躁地别开头,水洒在了衣襟上。

   

  “阿姨!”季晓聃来到床边,声音带着颤抖,想去碰触何韵茹打着石膏的手臂,又怕弄疼她,手悬在半空。“阿姨,是我,晓聃!您怎么摔着了?疼不疼啊?”她俯下身,急切地看着何韵茹的脸。

   

  何韵茹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季晓聃的脸,却没有聚焦,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虚空中的某个点。她嘴唇翕动,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船……瑶瑶……糖……”

   

  “阿姨,您说什么?瑶瑶?您想瑶瑶了是不是?”季晓聃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强忍着鼻酸,放柔了声音,“瑶瑶……她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呢。您看,我是晓聃啊,季晓聃,您还认得我吗?”她轻轻握住何韵茹那只没有受伤的、枯瘦冰凉的手。

   

  何韵茹的手在她掌心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看她,目光固执地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嘴里重复着:“瑶瑶……吃糖……船开了……”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瞬间淹没了季晓聃。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季女士,医生看过了,左前臂桡骨远端骨折,不算太严重,已经做了复位固定。主要是老人家有阿尔兹海默症,配合度差,情绪不稳,怕二次受伤,所以先在这里观察。”护士在一旁轻声解释。

   

  何韵茹的目光似乎被窗外浓郁的绿色吸引,发出嘟囔的声音“出去,出去……”

   

  “护士,请问一下,现在如果我推着她去外面散个步可以么?”季晓聃问道。

   

  “多出去肯定是好的,但是她现在行动不便。你们要小心点,千万别颠着,更别碰到她的胳膊。”护士答道。

   

  “谢谢。”季晓聃哑声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何韵茹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在病床边半跪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何韵茹平行。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何韵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用最轻柔、最缓慢的语调说:“阿姨,不怕啊。咱们摔了一下,手包起来了,过段时间就好了。你看外面,天多好,树多绿。我们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好不好?就像……就像以前在寮州公园,我陪你散步那样。”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哄慰,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

   

  “来,我们试试坐起来。”季晓聃尝试扶起她,但何韵茹身体僵硬,完全不配合,加上要避开左臂的石膏,季晓聃产后虚弱的身体根本抱不动。

   

  “季经理,我来。”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孟泽北立刻上前。他动作熟练而轻柔,一手稳稳托住何韵茹的后背和未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老人家,您放松点,我们扶您起来坐坐。”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何韵茹竟没有像抗拒护工那样剧烈挣扎,只是茫然地任他抱起,轻轻放到了床边的轮椅上。

   

  孟泽北又细心地为老人理了理衣襟,调整好轮椅脚踏板的高度,然后自然地推起轮椅。“季经理,我看后面有个小花园,挺安静的,推阿姨去那里透透气?”

   

  季晓聃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颐和苑后面连接着一个精巧的内设花园。虽然不大,但布置得极为用心。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四季常青的灌木,点缀着应季的鲜花,还有一个小小的、养着几尾锦鲤的池塘。午后的阳光透过藤架的缝隙洒下来,暖洋洋的。这里显然是专门为需要安抚和舒缓情绪的长者设计的。

   

  孟泽北推着何韵茹,沿着小径慢慢走着。季晓聃跟在旁边,不时弯腰,在她耳边柔声说着话,尽管何韵茹的目光依旧涣散,只是偶尔被飞过的蝴蝶或水中的游鱼短暂吸引。

   

  “阿姨,您看这花开得多好,红的黄的,像不像过年时家里挂的灯笼?”孟泽北指着花圃,也尝试着和何韵茹交流。他推轮椅的动作非常平稳,遇到小坎会提前放慢速度,轻轻翘起前轮越过。

   

  何韵茹没有回应,但紧绷的身体似乎在不自觉的暖阳和微风中放松了一丝。

   

  季晓聃拿出手机,对着轮椅上的何韵茹拍了一张照片。阳光勾勒出何韵茹苍老的侧影和打着石膏的手臂,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背景是花园里生机勃勃的绿意和远处颐和公馆米白色的精致楼宇。

   

  她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聊天窗口,将照片发了过去。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终于敲下一行字:

   

  “瑶瑶:阿姨今天不小心摔了一下,手臂骨折已处理,目前状况稳定。精神尚可,就是又有点认不清人了。放心,有我在。”

  

继续阅读:第十章 母女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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