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临江殿。
自从御膳房开始准备群臣宴那天起,皇帝那边总能得到有关那份菜单的质疑。就连那些帮忙做杂活的阉人,都会忍不住怨声载道,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人能吃的东西。再经由某些多嘴多舌的宫女四处乱传,自然惹得皇帝跟皇后惴惴不安。
而且最近这段日子总能闻见怪味,还经常听说有御厨尝菜吃坏肚子,换成谁也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这要是用来大宴群臣,搞得朝野上下全都病倒,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所以,必须要让写这份菜单的人好好给个交代。
早朝时分,皇帝柳相南和皇后洛云鹿端坐在临江殿上,等待那个姓姜的寺丞入宫觐见。遇到这种关乎朝廷大局的事情,自然是要龙凤同朝的。
文臣武将分列左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站在原地低头不语。
“宣,光禄寺寺丞姜芝远觐见——”
大殿内异常安静,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远处出现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快步向皇帝和皇后走来。
迈步跨过门槛,行至正中,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微臣姜芝远叩见陛下及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柳相南探过身子,仔细打量下面的人几眼,然后道:
“平身吧,今日早朝,朕和皇后要你在文武百官面前好好解释清楚。
“你们在民间搜集的美食,是否真的如菜单上所写的那样。”
姜芝远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然后道:
“没错,陛下,那些确实是我们搜集到的美食。”
“那为什么御膳房一直在说你们执意要求用不新鲜的食材制作?”皇后洛云鹿开口问,“难道所谓的美食,连食材新鲜都保证不了吗?”
大臣中发出阵阵笑声,好像在嘲讽这个六品寺丞不知死活。成心想让陛下吃烂菜,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绝对的大不敬之罪。没准三两句话后,青龙卫就会进来,把这位姜寺丞拖下去执行廷杖,或者直接被打入天牢。
然而只有光禄寺的寺卿陶果没有发笑,站在那里面如死灰,好似没有半点生机。
要是皇帝和皇后真的大发雷霆,那他女儿陶桃肯定也难逃干系。
姜芝远扬起嘴角,气定神闲地看着皇后的眼睛,说:
“皇后娘娘容禀,微臣在民间确实品尝到这些美食,也和这些美食的传人学习过技法。但由于各种条件并不足够,所以始终无法品尝到它们最完美的味道。
“加上最初的旨意是要让我们找到民间最原始的美味佳肴,微臣索性返璞归真,特命御膳房按照我们记忆中的样子来制作。”
笑声渐渐止住,有的大臣已经开始偷偷观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局面。特别是皇帝跟皇后的反应,在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若是不小心说错话,逆了圣上的心思,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好在,皇帝马上给了态度:
“你的意思是,这大半年在民间,你和陶爱卿的女儿吃的都是又烂又臭的菜,却跟没事人一样,安然无恙地站在朕和皇后面前。
“如果不是神仙下凡,那就是发现了什么绝世草药,能让你们俩百毒不侵。若果真如此,赶紧写下来送到太医院,这可比美食要珍贵得多。”
话音刚落,一名御史主动站出来,说:
“陛下,姜芝远此行名为搜集民间美食,实则搅扰地方。身为普通钦差,却越界行使巡按之权,多次具表弹劾。
“此等越俎代庖之为,恕微臣实在无法容忍。”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都察院的其他御史纷纷附和,朝廷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言官们肆无忌惮地声讨姜芝远,仿佛要用口水把他活活淹死在这里。临江殿此刻也不像是朝堂,倒像个酒楼似的。
最后,还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站出来,将这些嘈杂平息。
“陛下,臣知道姜芝远乃新科进士,年轻气盛,偶尔做些出格的事尚且能宽恕。但打着给您和皇后搜集美食的旗号,确实太过恶劣。
“何况这二人并无便宜行事之权,肆意插手地方政事。若不处置,恐怕还会连累到整个光禄寺的名声。
“陶大人,你觉得呢?”
右都御史猛地回过头,把毫无准备的陶果给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朝笏都掉在地上。
还没等旁人开口,就急着解释道:
“彭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也没想到姜芝远会做出这些事来。
“陛下若要处置姜芝远,微臣定当全力配合,绝不行包庇之举。”
说完,偷偷看了身旁的姜芝远一眼。
柳相南坐在龙椅上,转头和左边的皇后窃窃私语,好似在商议着什么。
片刻过后,他开口问道:
“姜芝远,对此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姜芝远摇了摇头:“臣并无辩解,所有这些都是我和陶桃商议后共同做的。”
“他胡说,陛下,桃儿绝对不会有心做这样的事!”陶果立刻大声反驳,“绝对是他蛊惑我家桃儿,不然绝对不会行此等矫旨之举。
“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处罚,光禄寺绝对不能容忍······”
“够了,都给本宫肃静!”
来自皇后的命令在临江殿内回荡,顷刻间便将所有聒噪消弭于无形当中。哪怕是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柳相南,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给震慑到,不敢再有言语。
过了许久,洛云鹿主动探过身子,问姜芝远:
“你告诉本宫,为何要去写那些奏折?你们在民间这大半年里,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姜芝远重新抬起头,眼里放出别样的光芒:
“启禀皇后娘娘,微臣正是因为深入民间,探查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所以才斗胆上疏。
“也正因为那些地方官员胡作非为,导致百姓缺衣少食,最后只能用那些低劣的食材制作菜肴。还有些特色小吃,纯粹就是因为没有现成食材可用,所以被迫就地取材,碰巧制作出美味来。
“还有许多事情,微臣都写在这本奏折里,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过目。”
言罢,他从怀里拿出早就写好的奏折,准备交给在附近值守的青龙卫。
但还没等来得及动作,一旁的陶果忽然冲出行列,用手中的朝笏猛力打向姜芝远。
一边打,一边厉声骂道:
“你这小厮,自己出风头不要命就算了,竟还连带上我女儿?
“桃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扒了你的皮!”
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青龙卫及凤凰卫纷纷上前,将陶果给当场按住。在场的文武百官见到这种情形,全都在交头接耳,朝堂顿时又开始混乱起来。
毕竟谁能想到,堂堂从三品的光禄寺卿,竟然会公然在众臣面前殴打下属呢?
特别,还在皇帝跟皇后的眼皮底下。
柳相南此时冷冷地注视着下面,抬手示意卫士将那份奏折呈上来,打开后仔细阅读。
而一旁的皇后自然明白该如何做,再次出言镇住百官后,命令凤凰卫把陶果给带出临江殿。
然后看向姜芝远,继续问道: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直接上奏,而要让御膳房用那种食材来做菜?难道就没想过,本宫和陛下及诸位爱卿,都会被你写的那份菜单给坑害吗?”
姜芝远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唯有殊死一搏。
遂重新跪在地上,再次向皇帝和皇后叩头,然后道:
“娘娘,恕微臣直言,民间百姓缺衣少食,饥寒交迫,虽有天灾人祸之原因,但朝廷某些举措实在不得人心。
“例如微臣的家乡雄州,原本耕地稀少,贫瘠荒芜,外加今年气候干旱,收成异常低下。但朝廷却依旧命光禄寺前去征粮,致使许多百姓背井离乡。”
“后面微臣帮助百姓拿回粮食,才明白许多菜肴原本都可以做得极为精良,却因为苦于没有新鲜食材而被迫改换做法,实则是敝帚自珍。
“可许多民间送来的新鲜食材到了京城,又能做出多少美味?又能让多少人填饱肚子?微臣斗胆猜测,光是诸位王公贵族们扔掉的东西,就足以让半座城的百姓吃上一顿饱饭了。”
他缓缓站起身,毫不避讳地看向坐在龙椅上的柳相南,以及凤椅上的洛云鹿。哪怕接下来的话会让自己身首异处,此刻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微臣之所以起初进献那份修改过的菜单,就是想让陛下和娘娘来戳破这层窗户纸。朝廷每年囤积大量食材,几乎顿顿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最后竟觉得厌烦。而民间百姓对美食纵有奇思妙想,却只能行无米之炊。
“这样看来,朝廷这些年何尝不是在暴殄天物,煮鹤焚琴······”
“够了,给朕住口!”
柳相南瞬间暴起,将那份奏折狠狠扔下台阶,几乎摔在姜芝远的脚边。被一个寺丞在这么多大臣面前如此挖苦,算是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若是就这样默认,皇家威严岂不荡然无存?
走下台阶,皇帝低声问:
“你刚才那些话,是想说朕跟皇后贪图享乐,不顾百姓疾苦,对吗?”
姜芝远看向皇帝,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既然顾及百姓疾苦,陛下又为何要用民间美食大宴群臣?为何要在征收完田赋后继续强行征粮?
“而今是平宁之世,并无战乱发生,却依旧有饥民背井离乡,这难道不是朝廷的罪责吗?”
“你放肆!”
柳相南眉头紧皱,连牙根都快要咬碎。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光禄寺丞,竟敢在朝堂上公然顶撞自己,还把整个朝廷说成是在压榨百姓,简直是欺人太甚。
哪怕他之前立下功劳,但不能再有任何宽恕。
此时,一名身披青龙铠甲的将军走过来,带着几名卫士站在皇帝身边。
姜芝远瞬间就认出来,这名将军正是之前在京南镇救自己一命的那个人,青龙卫都指挥使欧阳明山。
“陛下,您有何吩咐?”欧阳明山问。
柳相南打量了一眼,而后看向殿门外:“把这个罔顾皇恩的佞臣削职为民,即刻投入天牢当中。
“三日后,在玄武门外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