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星期三，阴
与我从网上看到的其他重大刑事案件相比，这个案子并不难，但是得知真相后有种强烈的怅然若失感——哦，原来真的是这样，我并不能为死者做点什么。
但我真的很想做点什么。
我冒然给袁志鑫打了电话，问他还有没有继续在T站工作。他说辞职了，这在我意料之中，我说会帮他留意别的工作岗位，他婉言谢绝，说最近只想帮舒熠讨回属于她的工资和声誉。
也许因为我的关心，袁志鑫反而敞开说了不少心里话。他说自己曾在得知女友死讯后，不巧从吴甄的电脑上看到沈棠的视频，一怒之下曾考虑直接把沈棠作恶的截图和个人信息放网上公开，还是女友生前的话让他保持了最后的理智。可他不甘心，认为就算沈棠没有真的动手杀人，但行为上实实在在是对女友进行网络霸凌、无形造成女友死亡的“杀人”凶手，哪怕现实生活惩罚不了沈棠，让她成为视频里面的行凶者，搅乱她最重视的片子也行。所以假视频确实是他做的。
我不好评价他的这种行为，如果换了我，未必比他清醒。
我终于看完网上流传的《为了你》原始剧本，写得确实好看，胖丁也拿去看了，一个大老爷们居然看得泪流满面，然后开始猛烈抨击电视剧改得乱七八糟。
我问他，为什么改得乱七八糟还爆火？胖丁说一来很多观众看颜值，二来很多爆剧靠营销，三来粉丝会自觉为偶像的电视剧买单。不得不说，胖丁比我懂套路。
他还给舒熠写了一封信，说发在她公众号的评论区了，我让他也给我一份。
然后我独自去了案发地大裕山清水河，打算把胖丁写的信烧给她，顺便告诉她：“你的剧本写得很好，很多人都看到了。你有自己的粉丝团，叫‘意面’。”
一只黑猫对着我喵喵叫，我把早上没吃完的半根香肠喂给它。迷信的人都说黑猫会带来厄运，我不信。要是黑猫真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能耐，那就帮我也带个信给舒熠：“如果有下辈子，不要这么想不开。”
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爸觉得我适合当刑警，因为我太想站在弱势和被欺凌者一边，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哎，终于结案了……
奇怪，我口袋里怎么还有几页纸？胖丁写给舒熠的信我不是已经烧了吗？这是……谁的日记复印件？
5月25日，星期三，阴
终于消停下来了，真安静。
以前很害怕打开网络去面对海潮般冲我涌来的喧嚣，天天盼着安静，可现在我居然有点儿不习惯呢。这会儿除了你——小黑猫，世上再没人能听见我说话，你跟我聊会儿天行不？
大裕山的水真凉！让我想起八年前和几个同学来这里郊游，深夜了还在河边踩水。那晚的月亮出奇地耀眼，映在水中仿佛两个硕大的银色水晶灯，将山中的草木都照得轮廓分明。
我们赤着脚，在盛夏仍然觉得河水刺骨。那时真是年少啊！满腔热情不知世间寒凉。我们都抬头看着月亮说，世人只低头看见脚下的六便士，我们偏要抬头追寻头顶的月光。
她们说，我一定会成为畅销书作家。我对此坚信不疑，也有小小的得意。
在大学期间，我就在各类杂志上发表了数百篇文章，也写了几十万字的网文，获得的稿费足以支撑校园日常的花销。象牙塔给我营造出虚假的“繁荣”，让我信心百倍地觉得自己是个文学奇才，即便是毕业了也可以在文学圈里海阔鱼跃、天高鸟飞。
所以我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着急找工作，而是选择当自由作家。呵，小黑猫，现在想来，我当时是不是脑子进水。
现实很快给我上了一课，不稳定的收入让我无力支撑租房和日常琐屑的开支，只能在家啃老。一旦把兴趣当做工作来干，生活压力迅速导致我灵感枯竭，网文不能保证全勤，点击量、订阅量、收藏量这些数字总能触动我敏感的神经。爸妈忍不了我朝不保夕的稿费收入，总是劝我找份稳定的工作。
我就想，要不去出版社做编辑吧？至少我还能天天看书，有空的时候说不定仍然能够写书。即便这样，编辑工作也是妈妈拜托了朋友帮忙，出版社才肯招聘我这个毫无工作经验、也并不是应届毕业生的自由职业者。
可惜，并不是所有对文字敏感的人都适合当图书编辑，至少我不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主编总要做一些垃圾书，那些书的作者到底是些什么人？怎么会写出那么烂的稿子？逻辑不清、语句不通，甚至还有大段都能从其他书里找到原文，公然抄袭。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了，拿着抄袭者的文章和原作者的文章去找主编，主编竟然说，你帮他重写一下。
我已经帮作者改了语句、调整了逻辑、修订了错别字，难道最后还要替他重写？凭什么呢？同事无奈地笑称，就凭那些作者出了钱。人家掏了腰包，要的并不是文章质量去吸引读者，而是赶紧做出来，去丰富自己的履历、评职称。
每天花大量时间看这种毫无价值的书，这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喜欢的故事。可主编说，你理想中的那些文艺玩意早就无人问津了，这年头能出多少原创畅销书？你不去给我拉几个大流量网红作家，天天自己蹲办公室写乱七八糟的玩意有啥用？今年你要是完不成营销任务，工资就减半。
我不明白，为什么策划编辑还要做营销？而事实告诉我，这年头，倘若我真以为书只要写好了就肯定能卖得好，就实在太天真了。
然后我辞职了。我坚信文字的力量自始至终是建立在打动人心的故事内核上，我不要做垃圾，我要做自己。
朋友说，如果你真想自己写的故事快速被人看见，那就去当编剧。不用等待漫长的出版过程，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关注文章浏览量。只是，必须熬过刚入行当底层编剧的那几年。朋友是熬出头了，成为圈内小有名气的编剧，写了几部小爆剧。而我好像生来就不怎么好运气……
哎，总觉得我过得好累，大概是性格导致的这种命运吧。内向，话不多，不善交际，心里有千言万语，也只愿意通过笔下表达。
不过前一阵，我几乎把一辈子的话都透支完了。其实不停地向那些陌生人解释有什么用呢？他们就算最后知道真相，不也就淡淡地一句“哦，散了吧。”而不想听真相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我说什么。
说来可笑，《为了你》热播之后，我以为自己要时来运转了，结果到现在还有一笔稿费没拿到手。老袁要是知道了，又该埋怨我太好说话、一点儿也不硬气，为什么要替别人背下“注水剧本”的锅啊？
为什么呢？大概是我向生活妥协了，看在钱的份儿上，我怕拿不到尾款，而且他们说，如果我能一人担下“注水剧本”的责任，还会再多给我一笔钱。
小黑猫，你觉得他们现在会把这些钱打给我爸妈做补偿吗？
哎，上次老袁给我烧纸钱，我收到了。但那不是我的稿费，我知道老袁心疼我，他一向心疼我，可现实呢，我跟着剧组加班的一个多月，他也在公司加班。我们俩倒是有趣，常常因为加班而分离，搞得跟异地恋似的，我连抽空打电话的时间也很少，拼死拼活要把一个本来只有三十集的剧情按无数人的要求加到五十集。他们主意还特别多，一会儿一个想法，不管行不行都非要我加进去，简直愁死我。但他们个个都是大爷，是甲方，是我的金主，哪敢得罪呢？那会儿我头发都快掉光了，发际线差不多要成老袁那样，还没结婚我们两就长成了夫妻相……
小黑猫你别咧嘴，看上去就跟嘲笑我似的。我不怕被人嘲，我自认为抗压能力还算不错，当了三年透明小编剧，一开始从来不挂名，后来挂名也在剧尾第三位，也从未埋怨过什么、计较过什么，还总是自嘲能力不够还需锻炼。可这次“注水剧本”事件一发酵，他们竟然在声明里我把大名排在了第一位！我该受宠若惊呢还是该莫名惊诧呢？
仔细想想其实他们说的也不算错，总编剧没动笔，他只负责大方向的指导和审核。两个编外写手负责的部分不甚理想，被我修改得面目全非，他们拿钱走人之后跟我们工作室也没瓜葛。至于剧组的金主们都是动动嘴皮子，所以“注水编剧”这个锅只能我来背，不然还能怪谁？
照理说，《为了你》大火，把我放在编剧第一位，我一点儿也不吃亏，收视率才是王道。可我自己心知肚明，这剧火了是个玄学，剧本实际上漏洞百出，我补了东墙、西墙被拆；补了西墙、南墙塌了。女主角总是要求改戏，一点儿也不考虑整体逻辑，导致本来好好的大女主人设前后冲突。为了跟几个男人产生纠葛，性格变来变去，一会儿美强惨、一会儿傻白甜、一会儿干脆是个弱智绿茶，全靠廖星辰以一己之颜值撑起了大半边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男配角还冒出几匹黑马，是我为了凑集数加进去的，结果他们意外地火了……
小黑猫，你在主人家里看电视吗？那你肯定见过廖星宸，他长得真好看，《为了你》的男主我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其实我是喜欢廖星宸的，但不至于粉他，我毕竟过了冲动的年龄，可那些骂我的小姑娘不信啊，非说我把他写得太惨了，删了高光戏分给女主，还给配角加戏，抢了他的风头。可是，有些内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就被删，毕竟我也不管剪辑。而且我是个讲故事的人，所有角色都是我的孩子，就非要偏爱某一个吗？女主人设被改得好惨，男主高光全无，可我已经身不由己、自身难保了。
我错了，大家的偏爱都有恃无恐，我却妄图像个中央空调一样把所有爱都分给每个角色，甚至为此还和剧组的金主吵了几句。一点儿也不成熟，对不对？最后被拍出来的内容，不还是被他们修改过的？否则，我这么较真的人哪会写那种逻辑不通的剧情。为了赌一口气，我离家之前把《为了你》未注水剧本偷偷“泄露”到网上，等哪天有缘人得见吧。
有时候想想，骂我的人用尽中华五千年积累下来的所有恶毒词汇，至少有一句“你是个卢瑟（loser）”没骂错，一剑穿喉，直抵要害。虽然我笔名叫如意，人生却并不如意。生在一个小县城，摸爬滚打来到大都市，只能混个饿不死。知心朋友在外地，就算在本地谈个恋爱，也和男朋友聚少离多，婚房钱都没挣到手。写剧本倾尽心血，多因固执己见被排斥，故而当编剧寂寂无名，常被欠薪，干着最累最不挣钱的活儿。这次为了钱承担起“注水编剧”的骂名，已经好几个夜晚无法入睡，睁眼干熬到天亮……
其实，压垮我的也许不是无休止的谩骂，反而是看似平平无奇的生活本身吧。所以老袁不理解我为什么不怪沈棠，因为她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小黑猫，我知道对不住父母、对不住老袁，但是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看不到希望，没有勇气走下去，走下去也是他人的负累。我想过，父母还好有姐姐在照料，但老袁不知什么时候能想开，他那种性子，我真担心他做傻事。
咦，小黑猫你干什么去？是不是我说的东西太无聊？
奇怪，那里怎么站着一个警察，好像看见我了，他在烧什么呢？
原来不是看见我，是看见你了，还给你带了好吃的。你不是流浪猫么？有陌生人惦念你，真好。素不相识的人于我而言，全是毒和刀，一句善意的言语都没有。
我没想到自己的怨恨如此之深，竟然将我“钉”在投河的地方，无法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