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察到我的异样,抬头看我,我语气诚恳,态度认真,完全没有站在任何一边,事实是,我已经不知道我能够站在哪一边,这个故事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旦踏入就会万劫不复。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我对赵丹霞从矛盾到恐惧,从恐惧到忍耐,最终变成了仇恨。”
“恨的本质就是爱。”
“所以,我离不开她,我知道我做不到,事情就这样越变越糟,直到有一天,赵丹霞突然跟我说,要不,咱俩还是离了吧。”
“你拒绝了。”
“是的。”
“她好不容易开口,你为什么拒绝?”
何竖抽出最后一根烟,点燃,慢条斯理地靠在沙发上,悠哉地抽了两口。
“因为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没有欲望的,和欲求不满的,我宁可选择后者。”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觉得柳眉无欲无求很简单是不是?说得再难听点,就是跟我一样,庸庸碌碌毫无志向。我承认,这点我和她很像,我们都喜欢简单模糊的生活,所以最后,我还是没跟她分手。”
“但是,你也不想和赵丹霞离婚。”
何竖坦然自若地凝视我的眼睛。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和柳眉分手么?”
我看见他熏烟缭绕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惑然不解、又似乎昭然若揭的薄雾,他放下香烟,拿起桌上的糖果盒子放在耳边轻轻地甩动,盒子里的糖果相互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听到了么?”
我仔细聆听。
“这些五颜六色的糖果被关在漂亮的铁盒子里,随便甩一甩,就会发出这种骚动不安、惶恐嫉妒的声响,这就是女人欲望的声音。”
他骤然停止,鬼魅阴冷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能够一眼看穿我的灵魂。
“欲望可以控制,但是心魔难防,心魔,就是柳眉的欲望。”
我似懂非懂地听完了他的故事,在那罗生门的黑暗深处,涌动着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已经充满了整个诊疗室,永远都挥之不去了,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要找到我,他想证明,我从未治愈过赵丹霞,也不可能治愈她,因为,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暗藏着那股黑暗的力量,包括我自己,除了学会与之共舞别无他法,这就是爱情与人性的本质,谁也逃脱不了的宿命。
“赵丹霞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我想证明我还是爱她的,所以,托王俭的老婆帮我定了一间总统套房庆祝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天,赵丹霞美极了。”
他又回到了最初说起她的沉醉之中。
“我好像又看见了当初一见钟情的那个女人,我们在酒店烛光晚餐,她心情很好,说了一些从来没对我说过的话,很诚恳很温柔,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然后,她又主动了,我又疯狂了,就像新婚之夜一样。”
我不再说话,我已经无话可说。
“你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在说谎。”
“你的语气,像是做了一场梦。”
“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又开始在我耳边絮叨……”
“她说什么?”
“时间到了。”
“她到底说了什么,让你感觉那么不真实?”
我有些不甘心,他没有理会我的好奇,拿起桌上的糖果放回自己的口袋,站起身来穿外套。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后面还有病人,你看我把你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真是不好意思,如果下次我还想找你,你还会单独见我么?”
“记得预约就好。”
我走到诊疗室通向后花园的门前,为他开门,他没走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回到我面前,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的脸。
“刚才你说,既然不能离婚,那么我就要找到一种方式来平衡我自己,后来,我真的找到了一个好方法,我学会了诅咒,我诅咒她,出门被撞死、喝水被呛死、吃东西被噎死,也许这样我就能解脱了。”
“你瞧,现在她真的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她就是被我咒死的,是我杀了她。”他意犹未尽略带玩味地审视了我一番,仿佛刻意要牢记我的样子,以免下次忘记,我只觉得一阵电击似的痛楚飞快地流过我的全身,我不由自主地捂紧胸口,仿佛心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轰然劈成了两半。
那个叫何竖的男人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一直怀疑奥斯陆台风肆虐的那个午后,我有没有真的见过他,他是否真的是赵丹霞的丈夫,还是我午后昏睡不醒的幻觉?直到那位找了我很久的警察登门拜访的那天,我才知道事情最后的结局。
我以为那位警察是来调查赵丹霞的案子,法医确实在她的气管里找到了一颗橄榄,她临死前手机里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可是我的手机里却没有这通来电记录。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调查一下她的丈夫何竖。”
原来真的有这个人,我的记忆开始恢复,但其实,这件事并没有过去多久。
“那天他来见你的时候,是不是带了一盒糖果。”
警察从口袋里拿出了嘉云什果硬糖。
“对,就是这个,一模一样的。”
警察当着我的面打开盒盖,糖果里充满了白糖粉。
“我们在何竖的尸体里发现了那盒糖果,里面掺杂了大量的剧毒砷。”
“何竖死了?”
“他离开诊所后没走几步就死了,当街倒在马路上,那天你们到底聊了些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吃的糖?你还记得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大脑一片空白,涣散的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望向沙盘旁的那罐腌制橄榄,橄榄一罐又一罐,越来越多,像幽灵一样见缝插针地遍布在赵丹霞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从玄关到餐桌,从餐桌到卧房,从卧房到浴室,最后,停在了客厅墙角的那一排玻璃橱柜前,那里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成千上万的腌制橄榄。
“我诅咒她,出门被撞死,喝水被呛死,吃东西被噎死,也许这样,我就能解脱了……”
哗啦啦,哗啦啦。
我的耳畔响起了糖果碰撞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