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霞死了。”
我立刻震惊地转回头。
“半个月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就死了。”
他边说边随意地在诊疗室里踱步,手指掠过我的书架、咖啡机、茶具、花瓶、变形的抽象画、为儿童治疗准备的沙盘和玩具,最后,停在了一排放零食和点心的瓶瓶罐罐上。
“你喜欢万花筒?很少有人会收集这个。”
他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指了指身后的玻璃柜。
任何丈夫都不会用“死了”这样的词来形容去世的妻子,何竖的神情异常冷静,就好象在讲一个和他交情不深的普通朋友。
“我记得她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时,戴着一条紫罗兰丝巾,显得脸特别白。”
“她死的时候也戴着一条丝巾,什么颜色我不记得了,那天黄昏,我回家稍稍晚了些,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尸体,电视机开着,茶几上的果盆翻了一地,到处都是瓜子蜜饯。她脸色青紫,双手分别按着胸口和喉咙,好象拼命挣扎过,模样挺吓人的。我什么都不敢动,立刻报了警,警察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破门而入的迹象,收集到的指纹也只有我和赵丹霞的,估计死亡时间大约在四点左右,那时我还在单位里,部门里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结果,法医在她的支气管里找到一颗腌制橄榄,死死地卡在那儿,她的肺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失去了功能,因此判定为意外死亡。”
他又拿起了水杯,想喝又没喝,只好又放回去。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我不明白,她挣扎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任何求救的办法?爬出去敲隔壁邻居的门,或者打电话到我手机上面,即便一句话不说,只要看见上面显示家里的号码就知道出事了,我当然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到底怎样,但总不至于连本能的自救行为都没有吧?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静悄悄地死去,太不可思议了。”
“你怀疑有人陷害她?”
电扇突然停止摆动,诊疗室里安静了下来。
我随手拍了一下,电扇又吱吱呀呀地转起来。
“意外死亡是经过警方验证的,我只是个替政府办事的小职员,赵丹霞也基本上足不出户,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从不与人结怨,我老觉得这事儿挺怪。”
他摸摸口袋,掏出一盒嘉云什果硬糖放在茶几上,又伸手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把那包烟叠放在糖盒上面。
“我这个人,没什么人生目标,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就很满足了,那时候的赵丹霞,安静、顺从、与世无争,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
“你说,那时候。”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关于我和赵丹霞,你到底了解多少?”
“她为什么来看心理医生,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说她有焦虑症,那只是个借口。”
“什么借口?”
“折磨我的借口。”
说完这句话,他刚才拿杯子的手突然不知道该往哪放,局促地绞在了一起。
“她为什么要折磨你?”
“因为我没出息,但是总有女人会莫名其妙对我着迷,王俭女儿满月酒那天……”
“王俭是谁?”我打断他。
“我的大学同学。”
“是王俭介绍你们认识的?”
我试图把话题引向过去,他果然翘起二郎腿,显得不那么紧张了。
“我和赵丹霞是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她很漂亮,人也单纯,当时,追求她的男人不止我一个。在感情方面,我是个很保守的人,这跟我的工作环境有关,在机关里做事必须完全服从领导,不能有半点闪失,我对赵丹霞基本上是百依百顺的,可能是因为我对自己没什么自信,老觉得配不上她。”
“为什么?我觉得你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我试着不让他感觉我在说谎,他不以为然地歪歪嘴。
“回到王俭女儿的满月酒,那天,我只是跟他老婆说了几句话,她就主动跟我交换了微信,结果,王俭就跟我绝交了,我只是告诉他,他老婆有产后抑郁,这家伙心眼太小了……”
“你用你的魅力做了一件好事。”
“你这是在讥讽我。”
我沉默不语,遮掩着假惺惺的心理活动,为自己无端的好奇感到不耐烦。
“我觉得我帮不了你,你应该回家好好休息。”
“是我杀死了她!”他突然目光笔直,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是你杀的你还能坐在这儿和我讲这些?相信我,回去洗个热水澡蒙头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她没跟你说过这件事么?为了这件事她跟我闹了三天三夜。”
“这说明她很爱你。”
“她不爱我,我不想做夫妻治疗就是因为她没有跟你说实话。”
“即使你们一起来,你也不会说实话。”
“我早跟她说到你这儿来是浪费时间,你真是不专业。”
电扇无力地旋转着,诊疗室变成了一个封闭的蒸笼,让人无比难受,我忍不住拿起我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慢慢放下,我的淡定让他很是不爽。
“你刚才说那时候,是指你们刚结婚那会儿么?”
他虎视眈眈地凝视我,仿佛在研究我脸上的表情,少顷,有了结论。
“你不相信我,你不信她不爱我,没有人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
我试图用另一种目光稳定他恍惚的神思。
“你撒谎,你的表情很不耐烦,跟赵丹霞一摸一样。”
他突然站起来,焦灼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你想要什么?”
“靠枕,我需要一个靠枕,这沙发让我腰疼。”
他开始围绕房间不停地走,显得异常烦躁。
“来,我跟你换个位置。”
我站起来,他立刻坐下,我走到他对面,他又站了起来,转身走到沙发后面。
“还是不舒服,这房间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走到沙盘前,拿起了那个装满了腌制橄榄的罐子。
“你怎么会有这个?”
“是赵丹霞送给我的,去年圣诞节,她和我交换礼物。”
“你送了她一支万花筒。”
“是的。”
“她就喜欢吃橄榄,做事的时候含着,讲话的时候嚼着,尤其是往电视机前面一坐,吧唧吧唧能吃一罐,她怎么会被一颗橄榄噎死,怎么会那么巧?那么巧呢?……”
何竖的目光已经离开我的脸,完全涣散到喃喃自语的世界里,他的表达越来越语无伦次,声音也嘀咕得越来越轻,可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进了我的耳朵,将一分钟前还游荡在别处的思绪,骤然集中到他面前。
“是我杀了她,一定是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知道啊!”他几乎立刻就清醒了,就象刚开口时那样,杂念全无,刹那之间,好象思路又乱了,说不下去了。
他又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在瑟瑟发抖,放下杯子的那一刻,连桌腿也跟着哆嗦了一下,这时,他不经意抬头,看见了我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
“你和你老公结婚几年了?”
“十二年。”
“幸福么?”
“我觉得很幸福。”
“那他呢?”
“这你得问他。”
“你就那么没自信么?”
我笑了:“正因为自信,所以不需要替他回答。”
他果然沉默了,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所有人都觉得,娶了赵丹霞,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赵丹霞漂亮、贤惠,任劳任怨,她是男人眼中最完美的妻子。”
“你确实幸运。”
“幸运?哈,哈哈哈哈……”
他诡异的笑声在诊疗室里回荡了很久。
“西方宗教有个词叫原罪,你们心理学称之为欲望,如果一个妻子对他的丈夫有一种无法克制永不满足的要求,而且,总是用一种变态的方式折磨他,却从不明说,你认为,这是欲望?还是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