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纷至沓来，万千草木焕然一新，深夜的几声雷，注定惊醒枯睡的草木和某些装睡的呆子。
第二天晌午，沈宥精神好，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买点宣纸和松烟墨。
说也奇怪，思凡楼和养和堂虽只是一街之隔，但谢宜味和沈宥之前并未打过照面，就算有，也早就相忘于茫茫人海之中了。
但自从两人成为同侪后，总能抬头不见低头见。
比如有时候早上出门时，沈家的马车绕过谢家的后门，会看见谢宜味还在马车上整理书包，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
比如沈宥坐在包厢里用早饭，就会望见对街谢宜味站在养和堂门口，帮那些病人发放就诊号子，偶尔看见有病人买了吃的来，她还会偷偷放点预留的号码给他们，置换吃食。
再比如……
太多太多了，多到沈宥都记不清，有时候他甚至用余光都能分辨出谢宜味的身影。
沈宥从没发现，原来讨厌的脸看久了也就不那么讨厌了。
说来也巧，今日刚走到街口，沈宥又碰见了谢宜味——
海棠花一样红的裙摆，海棠花一样娇嫩的绣纹。
一道红色的小身躯正蹲在小摊贩那儿挑梨子，她看起来很开心，一边选一边和小酥絮叨：
“惊蛰过后要吃梨汤，如今这万物复苏，乍暖还寒的，容易口干舌燥，多吃梨滋润滋润。”
“难怪我小时候听那些老妈子念叨，惊蛰吃了梨，一年都精神，小姐，是这个意思吧。”
小酥跟在谢宜味身边久了，嘴巴也被养刁了。
“应该吧。”谢宜味精挑细选了一篮子雪梨，准备下午就去试试。
“我从爹的药房里拿了点陈皮和枸杞，今年我们试试这个食谱。”
两个人付完钱，准备回家，谢宜味突然看见了不远处缓缓朝她们这儿走来的沈宥，难得今天她心情好，就便宜他一下吧。
“沈宥，接着！”说完，谢宜味抄起一个雪梨，往沈宥那儿丢去。
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的胸口。
“咳咳……”突如其来的惊吓与撞击，让沈宥有些紧张地习惯性咳嗽了几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梨能生津润肺，止咳化痰。今天本姑娘请客了。”谢宜味豪气地说。
卖梨子的老妪本在正在数铜板，一听说她要请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小公子吃梨，便好意提醒道：
“姑娘啊，这梨谐音同‘离’，可不能随意送人，送了就是别离了。”
她冷眼瞧着，只觉得两人必定熟识。
怎料到，这姑娘下一句竟接道：“奶奶，您说的是真的吗？那我多送他几个！眼不见为净。”
场面一度陷入窘迫，谢宜味却偏偏又拣了个小巧玲珑的雪梨丢了过去。她大手大脚惯了，在家常常和小酥玩抛掷游戏，难免忽略了沈宥的身子骨。
还好冬青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梨，并替自家主子质问道：
“你小心点！万一把我家公子砸出个好歹，看你怎么办？”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小厮，嘴里没句好听的。谢宜味耸耸肩，正要辩解，却听沈宥一脸漠然地吩咐小厮：
“冬青，你不必与她多言，既然她那么喜欢，明日我们送她一篮，遂了她的心愿，老死不相往来。”
这话从沈宥口中说出来，谢宜味倒是不意外。
真是白瞎了她两个汁多味甜的梨子啊！因为她急着回去喝陈皮炖梨，便白了沈宥两眼，分道扬镳。
不过，沈宥可没那么容易释怀，他手中还捏着一个冰凉的雪梨，气鼓鼓地往卖宣纸的荣宝斋走去。
荣宝斋位于东街与西市的交界处，沈宥刚走到拐角处，就望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拿着小木棍和破碗，互相搀扶行走，他们中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
沈宥仔细一瞧，认出这几人就是那天他在思凡楼门口施粥时所接济的几个“难民”。
两个男的他见过，想必那个女的就是他们口中刚刚生完孩子的母亲。没想到短短几天，他们竟已沦落至此，比先前更凄惨了。
沈宥觉得自己与他们颇有渊源，又想起谢宜味还污蔑他们坑蒙拐骗，心中顿时同情心泛滥，便打算跟上他们的脚步，询问下近况，看看能否给予些帮助。
没想到，紧赶慢赶地跟上了他们的脚程，却听见其中一个人抱怨道：
“唉，这年头想骗点吃的喝的还真不容易，不仅要演技，还要靠真情。今天收获不大，只要到了几个铜板。”
“你以为人人都像思凡楼那个书呆子那么好骗啊，我看啊，咱们有机会还是再去他那碰碰运气吧。”另一个男人笑道。
沈宥听得并不清晰，但“思凡楼”和“书呆子”这些字眼还是多多少少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刺耳又尖锐！
这时，那同行的妇人也插话道：“人家好歹也是个富贵公子哥，你们这样耍他，就不怕他知道了来找你们算账吗？”
“就凭他？”另外两人相视而笑，笑声大到夸张，“哈哈哈哈哈哈，一个病秧子罢了，弱的跟只瘟鸡一样。”
“呸，他真把自己当成大善人呢！不就是拿老爹的钱替自己赚名声嘛，我去他奶奶的。”
言辞粗鲁，压根就没有把曾经的“救命恩人”放在眼里。
沈宥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们鬼鬼祟祟地窜进一个秘密小据点，再出来时，已经换下那身行头，穿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名贵衣料，但也是衣着崭新，干净得体。
随即，三人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肆，用行骗的钱换酒吃肉。
一阵微凉的春风吹拂过耳，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沈宥的脸上。
他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一直红到了耳朵根。自己行善乐施，也不为了哗众取宠博那什么劳什子的虚名，但怎料到，在别人眼中竟成了人傻钱多的白痴！
想起昔日谢宜味对他的忠告，他还偏偏错怪人家的好意。
事实上，他错怪谢宜味的又岂止那一次。
“公子，要不要我禀告老爷，雇几个人教训教训他们。”冬青气不过，刚刚要不是怕伤到沈宥，他早就冲上去了。
沈修本就为沈宥的身体和学业操碎了心，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议论沈宥。如果被他知道，不把他们打出人命才怪。
沈宥不想惹是生非，更不愿意让家里知道他遇人不淑，辨别是非的能力还不如一个姑娘家。
“不必了。”他愣了许久，努力让自己显得和光同尘。“冬青，但行好事，莫问前尘。我们只管做自己，不要与忘恩负义之人一般见识。”
“好吧……”冬青一口恶气没出，憋得很，“看来我们都错怪谢姑娘了。公子，我觉得你应该和她道个歉……”
话还没说完，冬青就被沈宥狠狠地剜了一眼。
是谁自作主张驾着马车把谢宜味扔半道上的？又是谁刚刚还拿着梨子恐吓谢宜味来着？这会儿倒是撇的干净。敢情你是谢宜味派来坑我的吧！
思及此，沈宥的脑海中仿佛想起了那熟悉的银铃般笑声——
“哈哈，沈宥你真是个呆子！”
他又气又恼又懊丧，将手中握着的那个雪梨轻轻拿起，连皮带肉呼哧啃了一口。
呵，还挺甜！
“冬青，回家。”沈公子心情不好，挑宣纸的心情也没了。
“哎，公子你走慢点。”粗线条的冬青还没觉察出自己哪里说错了，就突然被命令打道回府。
“你回去后吩咐厨房，我也要吃陈皮炖雪梨。”
“好好好，公子。”
“就去刚才那个摊上买。”
“行行行，您开心就好。”好在冬青拨乱反正，态度诚恳，算是让沈宥挽回了点颜面。
不知为何，只要想起谢宜味的那副吃相，沈宥的胃口莫名好了些。
*
白鹭书院内，山长邵岚星、戚博士和翰林院学士李蔼正坐在雅室内品茶论诗。
山长看向戚博士：“越风，那两个新来的插班生资质如何？”
书院本就以生为本，但谢宜味的爷爷与山长乃是故交，而翰林老学士李蔼又是沈宥的姨夫，因此，他们对这两个关系户尤其关注。
戚博士历来就事论事，评价不掺杂个人情感。
于是，他如实禀告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两个学生的表现简直是大相径庭。沈宥功课出色，上课认真听讲，每次的交上来的文章都写的鞭辟入里，头头是道。至于这个谢宜味嘛……”
“你但说无妨。”邵岚星山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唉……”戚博士一声叹息。
“这个学生，若说她愚笨吧，她也会写诗作画，只不过写的都是与吃食有关的打油诗，虽押韵，却没有任何立意。她还画画，画的也全是点心果盘……但，若说她不愚吧，最近的几门考试，她的成绩比言牧之还差，已经垫底。”
“什么？竟然如此不堪？”邵山长被茶水烫了下嘴。
不应该啊，谢宜味的爷爷当年可是御医圈里的大才子。而言牧之的学识大家都略有了解，比他还差的人……邵岚星无法想象。
李蔼幸灾乐祸，他一向爱攀比，如此机会，怎能放过：“岚星啊，我听说书院的规矩，有一条是插班生若不通过摸底考试就要将其劝退。”
“嗯？”邵山长是个随性的老头，有意想装傻。
可无奈一丝不苟的戚博士也出来证实：
“是啊。这还是当年山长您和前任山长一起制定的呢！您说教育应当体现公平性原则，所以必须维护那些真正热爱读书的学生的权益。白鹭书院立院百年，名额在精不在多，力保每一个从书院出去的学生都能成材成事。”
是吗？邵山长想不到自己年轻的时候竟然那么较真。
但既然规矩如此，他也不能多做偏袒。大家一致商定，根据这一次的综合考试成绩为标准，若谢宜味最后的表现还是不尽人意，那么就只能让她离开白鹭书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