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战江湖
“键盘侠刘全友”这个微信公众号是我一手创立的。由B大各路好汉出谋划策,经过短时间的快速成长,粉丝即将突破万人大关。然而,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每天大批掉粉和数不尽的谩骂评论让我操碎了心。最终,我不得不放弃这个原本“娱乐至上”后来突然卷入严肃话题的个人账号,暂时告别“网络红人”的虚拟社区生活。
然而,每天都在找各种理由想要登录账号的我,终于在暑假返校的第一天为自己找到一个正当理由。好友高阳在返校途中被骗子骗走学费,他第一时间向我求助,希望我能帮他在微信上发布消息,替他筹措学费。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一篇闻者伤心见者心碎的推送文章《沉默羔羊的人生将驶向何方》已经大功告成,具体内容如下:
大家好,我叫高阳,是B大为数不多的贫困生之一。
昨天是返校日,回来的路上途经花莲车站时,一位当街哭泣的农村妇女引起我的注意。仔细询问得知,她随身携带的“救命钱”被小偷偷走了。这笔钱是用来给儿子小方治疗的医药费,如果找不到,她没脸去见儿子,更没脸去见外地拼命打工赚钱的老公,只能以死谢罪。大家都知道,小偷喜欢流动作案,很少在同一个地方连续露面。更何况,在车站丢失钱物的人能找回的几率并不高。
我不忍心见农妇如此绝望,便硬着头皮把自己的学费拿出来帮助她。我俩约好,她回去就筹措资金,三天内肯定把钱还给我。现在,我之所以把这个经过如此详尽地写出来,并不是为了博得大家的赞美,而是想说下面这个不幸的事实。
事实就是:我被农妇骗了学费。
农妇拿了我的学费,给我留下的电话号码和住址都是假的。包括儿子所在医院的联系方式也是假的,她拿着我的学费人间蒸发了。事到如今,我依然不愿意相信这位伤心欲绝的母亲是个骗子。但我也深深知道,她不会再把钱还给我了。
在这里,我请各位伸出援手帮帮我。如果大家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请往下面这个账号里打钱。我会记住各位的名字和钱数,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还给大家。
请有意者在评论里留下联系方式,我会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份证等真实信息和盘托出,并写下欠条作为保证。
如有不喜,请勿拍砖打击。
以上,来自一个做好事未遂受骗上当的倒霉大学生高阳。
仔细检查几遍错别字后,我把这篇文章点击发送。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坐等评论,我相信这篇声泪俱下的文章一定能吸引慷慨解囊的正人君子出手相助。可是,我从早上等到晚上,从日出等到日落,等来的却是骂声一片。我委屈地吃了三瓶老干爹,依然无法让自己焦躁的内心冷静下来。起初,我以为粉丝们还处在对过去事件念念不忘的“记仇”阶段,他们对我这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网红”发泄下内心愤怒,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是,等我含着泪看完几千条评论之后,突然意识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这么简单。“热心”粉丝在评论里留下真相传送门,手欠的我一时没忍住点了进去。
当我看到这篇转发量已经达到九千以上的文章标题《我是高阳,我为真相代言》时,我内心是崩溃的。就好像跳伞爱好者跳出飞机的一刻才发现自己没带伞包一样,满满的都是惊吓。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给高阳打了N通电话,他不接。去学校找他,他避而不见。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我只能独自承受这难以背负的骂名。
你的声明谁做主
通过微信平台大量转发的是一份和我有关的声明书,题目为《我是高阳,我为真相代言》。
具体内容如下:
我叫高阳,是B大为数不多的贫困生之一,也是刘全友帖子里的男主角。之所以用这句话来开头,是因为我的好友刘全友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微信推送了一篇筹款文章。在这里,我要严肃声明,我并没有遗失学费,也没有捐助过农妇,更没有拜托他帮忙在微信平台上发布那样一篇文章去吸引大家的注意。
在发这份声明之前,我内心备受煎熬。刘全友是我的好友,他无论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帮助过我很多。我真的不想这样在公众面前指责、质疑他的言行。但是,他这样的行为显然是对公众不负责任。身为一个公众账号,他不能这样肆意而为之。在这里,我正式要求刘全友向我、向大家为他的不实文章道歉。
也许有的同学会误会我这篇声明的用意,怀疑我的“别有用心”。其实,我也不想在公众面前和好友对峙。我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走了这样一条路。在我发现刘全友发出的文章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他,试图从他口中问出真相。他的回复让我很震惊,他竟然说他只是图着一时好玩儿,才仿照社会新闻编造出这么个故事来吸引大家,看看是不是会有人真的打钱。从他的语气来看,他并不想从大家手里骗钱,而是单纯地想要测试一下自己公众账号的“煽动力”。我劝他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地向粉丝们道歉,可他就是不听。没办法,我只能出此下策,希望我的好友刘全友能够迷途知返。
以上,来自一个殷切关心刘全友身心发展的好朋友。我是高阳,我为真相代言,我愿意为我的言行负责。
和高阳失去联系的短暂时间里,我反复把这个声明看了N遍,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疑点。要不是这么仔细研究过,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绝望。
其实,从高阳拒绝我替他发布骗子消息,并借助网络的力量来寻找骗子这一提议开始,我就应该想到这事儿有诈。多年的友情不明不白地破裂,我实在不甘心。在和他老死不相来往之前,我一定要搞明白他为什么要陷害我。管他录音还是录像,偷拍还是窃听,我都要证明筹措学费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是一个阴谋。
路上遇到没长心的毒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想打听到高阳的踪迹并不难,毕竟我们之间还有活着的共同朋友。有了这些损友的帮助,想不找到高阳都难。
晚饭后,一位朋友发短信通知我,高阳此刻正在C大篮球场打球。得到一手消息的我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C大,但还是来晚了一步。我顺着球场其他同学指出的方向一路向西追了过去,总算在他进入小树林约会之前堵住了他。
高阳像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既慌张又羞愧。任凭我怎么和他理论,就是不肯开口。我当着他的面细数我们曾经干过的坏事,像怨妇似的埋怨他不该背叛我这么仗义的朋友。高阳羞愧至极想走,我拉住他就不肯松手。我俩纠缠不休之际,突然从路边窜出一条花蛇。花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高阳左脚,还在他腿上盘了两圈,做出一副短时间不会离开的造型。
也许这条花蛇还不知道它长得有多吓人,看它那么淡定地盘在高阳的腿上,我头皮都麻木了,小心脏更是“砰砰”一通乱跳。高阳努力甩了半天,总算把那条花蛇连带着脚上的拖鞋一起甩了出去。
我赶紧过去询问他是否受伤,他龇着牙指着自己的左脚,半天说不出来话。看他脚背上的咬痕,傻子也知道他是被蛇咬了。见此情形,我不假思索地俯身替他吸出毒液。
矛盾归矛盾,我可不能见死不救。
一口毒液吸入口,我突然想起昨晚吃火锅烫破了腮帮子这件事。如果毒液由这个伤口进入体内,中毒的就不是高阳而是我。一想到这里,我吓得连毒液都忘记吐出来,而是直接咽了下去。
触发回忆
想当初,父母大人为了给我起个好名字,找了十几个算命先生,送出去二十只小母鸡,总算觅得一个福星高照的大名“刘全友”。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从来不相信这套说辞。直到医生夸我福大命大没被毒死,我才想着要回去跪谢父母。
高阳见我没事,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在医生帮我疗毒的过程中,他一直靠墙角站着,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迷茫无助。得知我并无大碍后,他扑到我怀中“哇哇”大哭,我一脚踹开他,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这才出了心中这口恶气。高阳感念我的救命大恩,硬要和我结拜为异姓兄弟。
“你那份声明要是不解释清楚,异性兄弟不可能,异性仇人是妥妥的了。”经历过生死的我现在只相信手里的猪蹄是真诚的,谁也别想再算计我。
高阳支吾了半天,总算把我不知道的那部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高阳的学费根本没丢,之前和我说的那些都是他编造的故事。为了撑起中国股市大盘,高阳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一夜之间赔成了穷光蛋。虽然他本来就不富裕,现在更是雪上加霜。眼见学费交不上,他只能四处去借。实在借不来,只好去找零担保高风险的财务公司贷款。说好三周内还清,还不到一周,财务公司的人就来催讨。各种电话威胁,差点把他逼疯。紧要关头,一个叫马天乐的热心男子找到他,表示愿意有偿提供金钱上的帮助。高阳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如果不硬着头皮答应他的条件,就只能等着财务公司的人在学校里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整件事都是这个叫马天乐的人策划并推进的。
可是,在我的“仇人”档案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物。我和他什么仇什么怨?以至于他要如此居心叵测地策划出这么一件坏我名声的事情来?
当我提出一起去找马天乐算账时,高阳又一次流露出犯难的神情。他说他和马天乐只见过一次面,其他时间都是通过微信联系。并且,只能马天乐联系他,他想主动约出马天乐几乎不可能。我不死心,又追问了一些关于马天乐的问题。也不知道高阳是刻意回避,还是真的不清楚,不管我问啥,他都用“不清楚”“不知道”来敷衍我。
我气得头顶冒烟,恨不得把满清十大酷刑都用在高阳身上,看他还敢不敢说“不知道”。见我急了眼,高阳总算主动交代出一条有用的信息,他说他也问过马天乐为啥要陷害我,马天乐盯着他看了半天,这才说出“王宝强太委屈,刘全友必须道歉”的话。
“你确定他说的是王宝强?”我这么一问,倒把高阳问蒙了,他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也没给出一个准确答复。
我想了半天,头脑里突然冒出“王宝泉”这三个字。如果马天乐因为王宝泉来找我麻烦,这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
“你知道了?”高阳一针见血地说道,“你脸上现在就写着‘我知道了’四个字。”
更麻烦的麻烦
我想留院观察几天,趁着这个机会休个病假。可这死心眼儿的大夫说什么也不肯留我,还说我的蛇毒已清,不出院就是不相信他的医生品格和完美的清毒技术。没办法,我只能打道回府。
午饭后,我踏上返校的二路汽车。
刚挤上车,好友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他们给我打电话并不是关心我的健康,而是提醒我去看看微信朋友圈里疯狂转载的文章。
打开微信的一刻,我惊得目瞪口呆。光是看这标题《毒蛇和人心哪个更毒》,我就隐约觉得自己在*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再这么搞下去,我极有可能被学校劝退。我瞪着眼睛从头看到尾,愣是没看明白这内容究竟想要表达啥。
气死我了!我怎么会碰见这种坏人坏事?下面,我要以证人的身份向大家讲述一件事实。
我是一名颜值很高的养蛇小伙子,平时就在B大C大D大附近卖蛇。关于蛇这种动物,我只想说,它绝对是动物界的“暖男”代表。尤其是我精心培育出的宠物蛇,绝对不会轻易攻击人。
昨天上午,有顾客从我这里买走了小汤姆,说是回家养着当宠物。我平时对小汤姆一向偏爱,所以特意给他打了八折,还额外赠送了一袋独家配置的蛇粮。为了方便日后咨询,我们互留微信。没想到,这位顾客竟然利用我的汤姆去害人。
B大发生毒蛇攻击人的事件之后,我的生意一落千丈,甚至有人来找我退款退货。为了证明我的蛇不会攻击人,我第一时间赶到事发现场捉拿“凶手”。没想到,竟然在草丛里发现了小汤姆。它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整个蛇的状态都不是很好。
我当即联系顾客刘全友,质问他汤姆被遗弃的始末。他竟然回复说我“看错了蛇”。我养的蛇,每条都有它自己的名字,我看着它们长大,怎么可能认错了蛇?这条明明就是我偏爱的小汤姆。
我不知道这位顾客“弃养”的行为和汤姆攻击人事件是否有必然联系,但我坚持要为我的汤姆讨回一个公道。你可以不爱,但请不要伤害。
在这里,我强烈要求顾客刘全友还我一个真相,并赔偿我和汤姆的精神损失。
奇葩天天有,今年特别多。竟然有人为蛇“讨公道”,这让我情何以堪?更可恶的是,我根本就没有买过蛇,这是赤裸裸的栽赃嫁祸。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目的,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又是指名道姓冲着我来的。眼下这种局面,不排除这个“蛇男”也是受到马天乐的指使。还有一种可能,这篇以“蛇男”为视角的文章就是马天乐所为。只是,我还想不明白这篇文章出现的意义。
兄弟反目
微信朋友圈的传播速度快得惊人,“人品有问题”很快成为我的特色标签。起初,我还试图向粉丝们解释。随着质疑声音的增多,我再也没有力气挨个去说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各种“配方”的脏水不间断地往我身上泼。更有甚者还把我列入“年度最佳骗手”。我在虚拟网络里的诚信度一落千丈,公众号上的粉丝由几千人骤降至几百人。
我去找高阳,想让他和我一起把马天乐从微信里揪出来。没想到,他非但不打算帮我,还对“蛇男”的话深信不疑。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坚持认为“吸毒救人”是一出苦肉计,目的就是骗他“供出”马天乐。
我一再降低自己的智商,试图用他能理解的逻辑去说服他,却始终没能让他有所动摇。他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完全倒戈在马天乐一方。
“马天乐让我给你捎个话,他说你要是能向王宝泉公开道歉,他就考虑原谅你。不然的话,他就继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他的目的对不对?”
高阳的话像一记闪电,瞬间击中我心底埋藏已久的秘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再将往事重提。
关于王宝泉,我确实欠他一个道歉。因此,我决定把整件事的经过写成文章,并在文章最后奉上自己最诚挚的道歉。
暑假前,我收到王宝泉的简短求助,内容不多,只有几十字:我叫王宝泉,我是一个‘90后’。从小到大身体就有小毛病,因为家里困难,今晚又被医院诊断出得了急性肺炎,而且很严重。医生说,再等两天就治不了了,要我明天就住院。但是治疗费得3万元,希望有好心人能帮帮我。此信息绝对真实,着急、着急。跪求好心人的帮助!
也是一时头脑发热,我随手把他的求助信息发布在自己的公众号“键盘侠刘全友”上。文章刚发布没多久,就有十几个人评论回复说这个王宝泉是个网络骗子,专门消费公众同情心。不仅如此,粉丝们还亮出他在其他网站、微博上相继发出数篇内容各不相同的求助帖,无一例外的,这些帖子下都有人评论说自己已经上当受骗。因此,粉丝们希望我能把王宝泉是骗子一事揭发出来。
在众人的呼声中,根本没能亲自调查核实的我像至高无上的法官一样,判定王宝泉为“网络骗子”,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臭名昭著”。我以为,我的行为能让更多的人免于上当受骗。然而,这并非事实。
三天后,我收到一条消息,王宝泉因为没能及时筹措到医药费,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并因此而离开人世。给我发消息的是他的接待医生,这位医生说王宝泉离世之前一直为自己被认定是骗子的事而苦恼,他希望我能还逝者一个清白。
得知真相的我倍觉晦气,迟迟不愿去发布关于王宝泉的任何消息,更不愿意向一个病死之人低头认错。我觉得这样的行为实在太丢脸了,不适合我这种娱乐公众号的身份。
我一拖再拖,始终不肯将“道歉”付诸行动。
没过多久,这件小事迅速被另一件大事所淹没。因我一时兴起发布了“**boy抄袭EXQ”的推送文章,从而全面引发网络骂战,一大批“口水士兵”前仆后继地向我涌来。为了避免被人肉搜索,我不得不暂别公众号。向王宝泉道歉一事,也开始无限期地延后。
要不是自己陷入被“诬陷”的漩涡之中,我可能也不会和王宝泉感同身受,这种有冤无处诉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网络时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靠粉丝的力量,任何人都可能迅速火起来。可这又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任何人都有可能被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栽赃”而又无力澄清。为了避免更多间接伤害的发生,请大家不要像我一样,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随意下定论。
最强大的敌人
原本以为我的道歉信一经发出,仅剩的几百粉丝也会消失殆尽。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粉丝又逐渐回来了。而我,也通过高阳的介绍,正式结识马天乐。和我预料中的一样,他就是接待王宝泉的实习医生,也是那位曾经向我发出“道歉”警告的医生。
说起来,王宝泉被网友认定为骗子,也是因为他和骗子重了名。这么巧合的事并不会天天发生,可偏偏就让我遇到了。这事儿细说起来也不全怪我,只是我的敷衍态度先惹火了马天乐,这才引发我们两人之间的斗智斗勇。
至于高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这一切都是他和马天乐合伙为之。
据他所说,当他得知王宝泉被我冤枉之后,气得怒发冲冠,差点儿披星戴月地赶来揍我。要不是马天乐及时阻拦,我现在可能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听到这些的我并没有十分生气,只是象征性地冲着高阳的胸口挥了一拳,彼此相视而笑。我很感谢这两位朋友,是他们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成长过程中难免会有这些磕磕碰碰,摔倒了没关系,努力爬起来就好。道歉,其实并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