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有那么一天,你在凛冽的风雪中向出租屋奔跑着。你一想起屋里那只暖烘烘的小电炉,那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就仿佛恢复了温度。
这时,有人走到你的前面,把你拦了下来。他似乎认识你,可是你并不认识他。他说他租住的地方太远了,希望能到你家休息片刻,躲避风雪。
你想了想,答应了他的请求。
此刻,叶寒费力地把门关上,抵挡住了外面咆哮的寒风。他瞥了一眼窗外的雪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叶寒没多想,转头看着屋里的陌生人,警惕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桓笙,和你读同一所大学。”陌生人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电炉从柜子里拿出来,插上了电。
看他娴熟的动作,叶寒的眼中就不再是警惕,而是惊诧了。很快,叶寒眼中的惊诧变成了惊惧,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刚才瞥向窗外的一眼为什么会不对劲儿了:窗外只有一排脚印。
雪下得很大,可也没大到几秒钟就能把一排脚印覆盖掉。就算大到那种程度,那也不可能只覆盖掉一排,而留着另一排脚印。
叶寒靠着墙壁坐下,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摸遍衣裤的口袋,却只摸到了手机。
谢桓笙搓了搓手,待身上的冰寒之意退去,便把电炉关了,也不问房屋的主人是否需要烤火,仿佛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同学,我先走了,谢谢你的招待。”谢桓笙笑了笑,戴上皮手套,打开门,走进刺骨的寒风中。
叶寒锁上门,躲在窗户后面,想看看谢桓笙是否会在雪地留下脚印,可惜没能如愿。谢桓笙并没有走出大门,而在楼道间传来了他上楼的脚步声。这个骗子,根本就是住在楼上的租客。
叶寒记得,在谢桓笙走出门口的一刹那,他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他看的是摆在墙角的大衣柜。
叶寒也去看那只大衣柜,却见衣柜门上挂着一把小铁锁。这就奇怪了,自己从没锁过衣柜。接着叶寒在里屋的储物柜里发现了挤成一团的衣物,显然是有人把他放在衣柜里的衣物腾了出来,塞在这里。
这个人会是谁呢?
最让叶寒感到恐慌的,是锁住衣柜的那把铁锁。那看起来是一把脆弱不堪的铁锁,只要有一把小铁锤,叶寒很有自信两下就敲开它。可问题是,屋子并没有铁锤之类的工具。如果那个人不是对叶寒家了如指掌,又怎么会用一把可笑的挂锁来锁住衣柜呢?
叶寒心想:那个人就是谢桓笙,从他能精确地知道电炉藏在哪个柜子里,就能说明他曾经进入过这间屋子。他当然是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来的,对屋里的情况进行过详细的侦查,所以用一把脆弱的挂锁就把叶寒和衣柜里的秘密阻隔开来。刚才他以躲避风雪为借口进屋,或许是不放心,也或许是一种挑衅。
那么,他究竟把什么藏在了衣柜里?叶寒实在想不通,于是便贴在衣柜门前,通过缝隙往里看。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叶寒打开手机,调出手电筒模式,照了进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颗腐烂的眼珠。
脚印
叶寒冲到门外,顾不上像小刀子般刮来的寒风,哆嗦着摸出手机给女友沈沁打去电话,把自己遭遇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剪着短发,穿着墨色的羽绒大衣,脸型方正。他走在雪地上不会留下脚印,进屋时身上披着厚厚的一层雪,像一个雪人……”沈沁重复着叶寒说过的话,迟疑了一会儿,说,“阿寒,这些天你一直在为期末的课程设计做准备,日夜泡在了图书馆,可能不了解几天前所发生的事情。准确来说是四天前,一对情侣去后山的树林约会,那会儿雪下得很大,树林里白雪茫茫,根本分辨不出来时的路,于是两个人迷了路。之后树林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男生死了,女生悲伤地跑了出来,接着带人进入树林抬回了男生的尸体。后来,一件怪事发生了——男生的尸体不见了。而据女生所说,男生正是剪着短发,穿着墨色大衣的。”
叶寒几乎可以肯定,那个自称为谢桓笙的人就是一个鬼,藏在衣柜里的那具渐渐腐烂的尸体就是它的肉身。它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在我家的柜子里呢?不管目的如何,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还是先逃离此处。
“小沁,我回学校找你,我不想再在这儿呆半秒钟了。”叶寒冲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一踩在雪地上,叶寒立马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很是熟悉。叶寒猛然想起,自下雪这几天来,背后一直就存在着这种脚步声。一旦雪停了,脚步声也就消失了。
叶寒回头一看,谢桓笙正对自己诡异地笑着。
在谢桓笙的背后,有一串长长的脚印。叶寒很明白,那是自己的脚印,谢桓笙只不过是踏在了自己的脚印上,以此来掩护他的身份。而一旦雪停了,路上布满了脏兮兮的脚印,他自然不需要再跟着叶寒了。
还不对啊!他可以跟在任何人的身后,为什么偏偏选我呢,叶寒的内心更加惴惴不安。
这时,手机里传来沈沁焦急的声音:“阿寒,快停下!你知道它为什么非要跟着你吗?”
叶寒立马停下了脚步,背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我想是因为你的脚印和他的差不多大,这也说明你的身体正适合他。别慌,别让他看出来你已经洞悉了他的阴谋,不然他会立刻伤害你。你先转头回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现在就来找你。”
叶寒颤抖着转过身,麻木地往回走着。他又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知道那一步步都踩在自己的脚印上。
几分钟后,叶寒躺在了出租屋的床上。他翻来覆去思考着谢桓笙跟着自己的原因,觉得沈沁给的答案太过于浅薄,不是根本原因。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更好的答案。叶寒烦躁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间屋子。他打开手机,慢慢地走向衣柜,再次透过柜门的缝隙朝里看去。
叶寒仍然只能看到一颗腐烂的眼球,觉得这颗眼球仿佛在哪儿见过。哦,他想起来了,每次站在镜子前,他都能看见这样一颗眼球。
那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居然在一具尸体上!
背叛
叶寒缩在里屋,眼睛开始疼了起来。他觉得应该是在某天夜里,自己的眼珠子被人摘走,安在了那具腐烂的尸体上……不过,自己的两颗眼珠子还在自己的眼眶里啊。
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呢?他一边想着这些可怕的事情,一边等女友过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叶寒一睁开眼,看见沈沁坐在麻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满脸忧虑地看着他。
见叶寒醒了,沈沁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先把热粥喝了。呆会儿我带你去医院,今天的课我给你请假。”
叶寒摇了摇头,说:“我哪有这么弱,只是小感冒,吃些药就行了,课还是要上的。”
他下了床,舒展着筋骨,发现自己就是脑袋有点儿沉,没什么大碍,便执意不肯请假。两个人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走进了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叶寒伸手搂了搂,想搂住沈沁,让她离自己近些。这会儿,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孩,需要依靠。
可是这一搂,居然搂了个空。叶寒这才发现,沈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而不是和平常一样,和自己紧挨着一起走。
叶寒回头去看沈沁,沈沁也看着他,咧开嘴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好看,他却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叶寒继续往前走,背后的脚步声也响了起来。他觉得沈沁正一步一步地踩在他的脚印里,就像谢桓笙所做的事情一样。叶寒没有再回头,也不想去验证这样的猜想是否正确。他在害怕,如果一切如他所想,那么他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在一个岔路口,叶寒停下来,对沈沁说:“你的第一节课在新教学楼上,你不用担心我,先去上课吧。我想目送你的背影离去。”
来时的脚印渐渐地被落雪覆盖,叶寒想看的是沈沁会不会在雪地留下新的痕迹。
沈沁没有动,片刻后,一个女生走过。沈沁向她招了招手,开心地叫道:“美琴,我们一起去上课。”然后,她推着那个叫美琴的女生的后背,一脚一脚地踩着美琴的脚印。
叶寒的心比冰雪还凉,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向前走着。走着走着,背后又想起了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去,见谢桓笙诡异地对自己笑着。
叶寒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熬过了这一天的课程。他的眼睛疼得更厉害了,想到了衣柜里那颗熟悉的眼珠,想到了诡异的谢桓笙,想到了不对劲儿的沈沁……这些事情如一颗颗珠子般在他眼前蹦蹦跳跳,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孤独地走在石板小道上,回头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连那可怕的脚步声也没有。雪早就停了,路上全是脏乱的脚印,没“人”需要他的掩护。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沈沁打一个电话。电话刚打过去,路旁的一棵大树后就响起了熟悉的铃声。接着,手机里传来沈沁的声音:“阿寒,你先别回家,那个地方太过阴森,会加重你的病情。你找个地方等等我,我有点儿事,忙完就去找你。”
叶寒“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他悄悄地摸到树干前,探出脑袋。他看见沈沁和谢桓笙靠着树干,低声交流着。
谢桓笙说:“他猜不到的。”
沈沁说:“不,早上和他一起来上课时,我总觉得他有所察觉了。”
谢桓笙慌忙问道:“那怎么办?”
沈沁说:“我已经稳住他了,让他等我一起回去。你赶在他之前,去把那个衣柜搬走。只要他不打开衣柜,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
叶寒没有哭,人在绝望的情况下是不会哭的。他飞快地跑了起来,跑到校内的超市,买了一把小铁锤。这期间有电话打进来,叶寒看都不看就把手机关掉了。
他拼命地往回跑。他要赶在谢桓笙搬走衣柜前打开它,之前他对那个衣柜里的尸体很是忌惮,可是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下一刻要死,也要明明白白地死。
叶寒用最短的时间从学校跑到出租屋,拿起小铁锤对着挂锁狠狠地敲了下去。在敲到第四下时,那把脆弱的小锁终于放弃了抵抗。
他放下小铁锤,取下挂锁,慢慢地打开了衣柜的门。终于,藏在柜子里的尸体完整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尸首上那张渐渐腐烂的脸,眼前一黑,险些昏厥。
叶寒觉得自己仿佛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腐烂,腐烂成衣柜里这具尸体的模样。
那就是他的尸体。
掩护
那些蹦蹦跳跳的珠子被一根线串起来,串成了最终的答案。
叶寒冲到门外,又跑了回来。他抱着头蹲在墙角又站起来,把门锁了又打开。突如其来的真相似乎把他变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为了方便理解,他真的要把自己比喻成一个精神病患者了。患者一见到正常人,觉得正常人和自己不太一样,便会指着正常人说:“看,那是个精神病。”
叶寒何尝不是如此。当谢桓笙跟在他身后时,他觉得谢桓笙是鬼;当沈沁跟着他时,他又觉得沈沁也是鬼。那如果所有人都跟着他呢?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所以从不会低头去看自己是否踩出脚印来。他一直以为,是那些鬼踩在他的脚印上寻求掩护,而根本想不到,那一串串长脚印是跟着他的人踩出来掩护他的。
他想到早上和沈沁一起去学校时,她紧张地跟着他。他一抬脚,她就迅速地在他脚下踩出一个脚印来。
叶寒打开手机,进入沈沁的朋友圈,看到她的最后一条动态这样写着:12月8号,出发,后山。
12月8号,正是四天前。叶寒已经构想出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12月8号,他和沈沁相约去了后山。大雪封了路,那是一次很艰难的约会,也许山中还发生了小型雪崩。总之,他死了,她活着走了出来,并带人去寻回了他的尸体。后来,他的尸体消失了,她发现他居然以鬼魂的方式存活在世上。于是,她想出来一长串的计划来掩护他。她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别的同学发现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要让他认为自己还活着。
叶寒丢失了那一天的记忆,也许是死亡时遭遇了什么。近些天,他一直在图书馆温习功课,所以便觉得那一天自己也是在图书馆度过的。
他抹去眼眶里热乎乎的眼泪,把手机调成了摄像模式,对着镜头说:“小沁,我已经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我就是那个消失的鬼。我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太牵累你了,我……”
叶寒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喉咙一哽咽,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好先把这个短视频发到了沈沁的微信上。
外面又下起了大雪,他突然觉得一点儿都不冷了,那些飘扬的雪就像白色的精灵。
他走出大门,踩在了雪地上。脚一抬起,地面现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为什么会有脚印?
不归
叶寒愣住了,皱起眉头。他用手紧按着太阳穴,痛苦地回想着:什么地方出错了?
沈沁不是让谢桓笙尽快赶来搬走那只衣柜吗?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早该到了,为什么还没有来?
叶寒似乎想到了什么,飞快地朝学校跑去。跑到半路上,他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走了过来。所有人都冷冷地盯着他,脸上挂着同仇敌忾的表情。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叶寒拿出来一看,见是好朋友阿泽打来的,便接通了。
“寒哥,你搞什么鬼?你应该知道尸体走失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这些天又接二连三发生一系列诡异之事,所有人都对那具尸体恨得牙痒痒。你居然在这时候发视频到学校论坛上,说自己就是那具尸体上的鬼魂,还说得声泪俱下,我差点儿都信了。你不怕别人把你生吞活剥了?”
叶寒恐慌地说:“我没发视频到学校论坛啊!”他只是发给了沈沁。
“可是,那就是你的账号发的。”
叶寒几乎栽倒在地:那个论坛账号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沈沁知道了。他扯着僵硬的脸庞,笑了起来,问道:“阿泽,后山的事故中死的究竟是谁?”
“学校封锁了消息,流传出来的说法很多,版本不一。不过我询问了很多人,综合出了一个可信的答案,死的应该是一个女同学。”
“那天,我在哪儿´”
“寒哥,你做课程设计做傻了吧?那天我们都在图书馆啊!对了,我和你说一件事,你不信也不能骂我。我发现嫂子和一个叫谢桓笙的来往频繁,他们还约……”
手机掉进雪地,陷入了小坑里。
叶寒的记忆没有丢失,也没出错,8号那天他的确在图书馆里。根据以往的习惯,每次他和沈沁选好约会的地点时,都会同时在朋友圈发一条消息。而那天,叶寒的朋友圈没有更新过动态。也就是说,沈沁约的是别人。直接说来,她约的就是那个谢桓笙。
人群在咆哮,叶寒完全听不清那些人在吼什么。寒风灌进耳朵,他的脑袋一阵轰鸣。
一个人从人群里跑出来,抱住了叶寒,对着人群呵斥道:“你们别冤枉好人,这是我男朋友,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恶鬼。”说罢,她的眼泪像珍珠般一颗一颗地掉在了雪地里。
叶寒几乎又要为她心动。沈沁报错了学校,选错了专业,她应该去读表演系。
叶寒觉得眼睛有点儿疼,便用手去抹了抹。右眼眶一阵剧烈的绞痛,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叶寒用另一只眼睛模糊地看见,掉在地上的是一只眼球,正在化作恶心的脓水。
人群惊叫起来,有人愤怒地说:“这不是鬼吗?眼珠子一落地就化掉了,一定是用恶鬼的秽物做成的。双眼流血,眼眶空洞,活脱脱的恶鬼形象。”
其实在打开衣柜之时,叶寒就该起疑的: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怎么会没有臭味昵?那只是一具做得很逼真的模型而已。当叶寒看到“尸体”上那张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脸时,巨大的震撼和感动让他忽略了显而易见的破绽。当然,那具“尸体”上还是有丝缕的恶臭味。那臭味来自模型上的眼球,那对渐渐腐烂的眼球正是叶寒的,那么现在他眼眶里的眼球又是来自何处?谁知道呢,反正这对眼球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让所有人都相信叶寒是真正的鬼了。
沈沁哀求道:“你们别伤害他,即便他是鬼,我也会唤起他内心深处的良善。我会让他的鬼魂住进我的身体,慢慢感化他,即便最终我会变成他的模样,请大家…”
周围一片赞叹之声,有人还在偷偷地抹着眼泪。
叶寒绝望地笑着:究竟是谁的鬼魂住进谁的身体呢?
风雪遮天漫地,越来越大了。
这一场风雪让许多人都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渐渐被厚厚的寒雪覆盖,埋葬在了不见天光的地下。有的人埋下的是人心,有的人埋下的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