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大部分时光是和爷爷一起度过的。这本是件幸福的事情,但除了幸福以外,也有挥之不去的恐惧。
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我躺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爷爷躺在另一张硬邦邦的床上。他闭着眼睛对我说:“别怕,把被子蒙到头上,一晚上就过去了。”
当时,我觉得这样很好玩儿,便把薄薄的被子蒙到头顶,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儿,看着对面的爷爷。我发现,爷爷平平展展地躺在那张硬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白布一动不动,连呼吸时的胸部起伏都没有。
我看了很久,越看越害怕。当我正要跳下床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有些诡异,是一跳一跳的。我吓得不敢动弹,只能躺在被窝里,仔仔细细地听着。
脚步声从门口响起,后来又在墙角响了两下。然后,我听到那里的橱柜“咯吱”一声开了。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在我快要睡着了的时候,脚步声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透过缝隙,看到一双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小脚站在地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我看到那双小脚居然还踮着脚尖。要知道,小脚站立都很困难,更别提踮着脚了。我又向上一看,看到了一件宽大的黑袍子。黑袍子上面绣着一些奇怪的花样,很像戏服上绣的。
此时,我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来了。我试着把被子往一边拽了拽,用一只瘦弱的胳膊抓住床头,半个身子垂在床的一边,掀开被子正要一睹小脚人的全貌。可是,当我掀开被子的刹那,看到了生平最可怕的一幕:掀开被子,我的脸和另一张脸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那是一张老太太的脸,脸是青白色的,一双奇大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我。它的眼睛尤为恐怖,当我和它对视的刹那,一口气没有提上来,脑袋晕晕乎乎的。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连自己是否喊叫过也记不得了。
当我醒后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不见了。爷爷身上盖着白布,依然躺在床上。我伸手拉开盖在爷爷头上的白布,看到爷爷脸上居然贴着一张黄表纸。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当时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我居然把那张黄表纸揭开了。爷爷的脸早已变得十分苍白,一对眼睛往上翻着,嘴大张着,下巴完全脱臼了。那副死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忘记。
爷爷的葬礼上,爸爸把已经去世很久的奶奶的遗像拿了出来。当我看到遗像的那一刹那,胸口仿佛被压上了一大块石头,喘不过气来。奶奶的样子,和那晚那个老太太的样子一模一样。
过了很久,我从姑姑嘴里得知:爷爷在病人膏肓的时候,时常望着窗外流眼泪,说奶奶就站在窗外,等他一起走。而爷爷去世当天,又说奶奶告诉他,他今晚就可以走了。
奶奶带着爷爷离开了,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可是,我的恐惧从此就开始了。
从那晚以后,我睡觉都会把被子蒙到头上。别人都说我是被吓得留下了后遗症,可他们都说错了,这并不是过去留给我的阴影,而是因为每晚都会有“人”来。
每晚,我都能听到那种脚步声在我的房间里响起,从这头响到那头。有好几次,我都想把脑袋探出被子。可每当我有这种冲动的时候,我眼前总会浮现出奶奶那张青白色的面孔,恐惧又一次将我按了回去。
从此我受尽折磨。每当我深陷恐惧的深渊,耳边总会响起爷爷临终前对我说的话:“别怕,把被子蒙到头上,一晚上就过去了。”我总觉得爷爷的话有深意,如果能弄懂它,也许我的烦恼就会解除。
于是,我有了一个想法:要想弄懂爷爷的意思,我必须看到每晚那个来客的真面容目。
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发小刘佳,求他帮我一个忙。刘佳听后犹犹豫豫地说:“这、这要怎么帮?”
我一看有戏,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说:“办法是有的,只要你肯帮我……”
我听人说过,鬼辨认一个人,不止靠眼睛.还可以嗅人身上的气味。只要我和刘佳互换彼此的衣物,然后让刘佳蒙头躺在被子里,而我则藏在房间隐蔽的角落里,这样我就可以看到来客的真面目了。
“我、我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刘佳吞吞吐吐地问。
“不会。鬼怕柳条,我用柳条给你编一根柳鞭,你藏在被窝里就没事了。”
“那好吧。”刘佳最终还是答应我了。
晚上,刘佳躲在我的被子里,而我则钻到床下,等待来客的到访。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它就出现了。我把脑袋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双眼朝门口看去。当我看向门口的那一瞬间,全身立刻僵硬了,再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原本我想,它有可能是我的奶奶。如果是我奶奶,那我按着这条线索找下去,说不定就可以找到让我解除恐惧的办法。可是,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双小脚。这样说来,这些年纠缠我的,肯定另有其“人”了。
这时,那双脚开始跳动,一跳一跳地跳到了床边。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今晚有些不对劲儿:以往它都是在屋子四周转一圈,才会到我床边来,可今晚……
当我正为此疑惑的时候,它的膝盖居然弯了下来。我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难道它发现床下的我了?要是它趴下来,和我四目相对,我会当场被吓死的。老天保佑,它没有低头,只是膝盖越来越弯曲,最终跪在了地上。
正当我为此庆幸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它跪在床前,说明它的目标是被窝里的人,那刘佳岂不是有危险了吗?
我猛地转过脑袋,看到它一下子跳到了床上。我意识到不对,立刻钻了出来。床上的刘佳静静地躲在被子里,而它却不见了。
“刘佳?”我摇了摇被窝里的刘佳。当我的手触碰到被窝的时候,那种刺骨的寒冷,让我的手不禁抽了回来。
糟了,它没走,而是钻进了被子里,刘佳有危险!
“刘佳!”我大叫着跳到床上,双手扯住被角,拼命地撕扯。可无论我怎么用力,也拉不开被子。
“啊……”我耳边突然捕获到一声嘶哑的呻吟声。我冷静了一下,判断出声音是从墙角发出来的。我转过脑袋,看到了刘佳。
刘佳被吊在墙角落里,双眼上翻,嘴里发出嘶哑的呻吟。他双脚乱蹬着,指甲把墙上的墙皮抠下来了好几块儿。勒住他脑袋的东西,正是我编的柳鞭。他那挣扎的样子,实在可怕。
“刘佳!”我大叫一声,跑过去将他的双腿抱住,往上一托,把他放了下来,平躺在地上。
“刘佳,刘佳……”我一边拍刘佳的脸,一边大叫他的名字。这时,我听到一阵古怪的笑声,是那种恶作剧得逞后发出的笑声。我头皮一麻,因为笑声是从床上传出来的。
我定了定神,走到床边,猛地用力去掀被子。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轻而易举地掀开了被子。因为用力过猛,为此差点儿摔倒在地。被子下面什么都没有,古怪的笑声却依然在持续。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汗毛倒竖,身后像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我。
正当我被吓得神经紧绷的时候,感觉到脚下一凉。我低头看去,见一只苍白的手臂从床底下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脚踝。
“救命啊……”我转身就跑。可那只手力气奇大,我被它拽倒在地,往床下拖去。
我死死地抱住床板,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我挣扎了半天,它松开了我的脚踝。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这时,那种古怪的笑声又在床底下响起来了,同时我感觉到一个冰凉的身体从我身下爬了上来。我双手撑地低头看去,看到了它从床单下面露出的半张脸。
那是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孔,一对黑石子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它伸出一条惨白的手臂,朝我靠拢过来。
“滚开!”我抽身钻出来,一边喊叫,一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墙角。
它没有再爬过来,而是钻到了床下。过了很久,房间里的沉寂才被刘佳的咳嗽声打破了。
我爬到刘佳身边,将他扶了起来:“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刚才我躲在被子里,感觉一个人压在了上面,压得我气都喘不上来。后来脖子被柳鞭勒住了,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沉思了很久,一直在想这件事。这时,刘佳突然说道:“我有一种猜测:我觉得当时你爷爷让你小心的鬼,其实不是你奶奶,而是它。”
我的脑袋仿佛被猛地敲了一下,一下子站起身来,激动地说:“没错,爷爷既然能看到奶奶,也肯定能看到那个鬼!”
爷爷临终那晚,肯定看到了那个鬼,所以才让我躲进被子里,让我不要出来。因为只有躲在被子里才是安全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奶奶出现后将我吓晕过去,其实是在警告我不要从被窝里露出脑袋来。
“这么说来,你爷爷奶奶是在保护你。那么,它为什么要纠缠你呢?”刘佳不解地问。
“我曾听人讲过,人在死亡的时候,浑身的精、气、神会散发出来,而这种精、气、神会招来恶鬼。我想那个恶鬼,就是被爷爷散发的精、气、神招来的。只是没想到恶鬼纠缠了我这么长时间。”
“也许它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所以才不愿离开。”刘佳猛地说。
“我想也是。可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又不是它,怎么会知道?”刘佳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无意说出的一句话,帮了我的大忙。我激动地说道:“你说得对,只要你变成它,才可能知道它的意思。”
刘佳打了一个冷战:“胡说八道,我成了它不就成鬼了吗?”
“不,不是让你死,而是让它‘活’过来。”我两眼放光。
“怎么个‘活’法啊?”刘佳明显有些担心。
“到时候告诉你。”我一把抓住刘佳的双手,恳切地说道,“再帮哥哥一把吧?”
“滚!”刘佳简单利落地回复我。
事实证明,刘佳还是没有逃过我的软磨硬泡,最终答应帮我忙了。第三天晚上,我准备让它“活”过来,地点还是我家里。
“你现在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了吧?”刘佳问我。“我想让它附到你的身体里,然后借你的口,问清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可、可它怎么会上我身呢?”刘佳又问。
我知道刘佳担心它一旦上了他的身就不离开了,便说:“你不用担心,等会儿你就穿上我给你找的这身孝衣站在门口。它进门就会从你身体里穿过来,只要它前脚进你的身子,后脚我就把符纸贴在你背上,那样它就会被困在你的身体里了。只要问明白了,我把符纸一揭,它就从你身体里出来了。”
刘佳听完也就不再有疑惑了,便穿了我为他准备的孝衣,站到了门口。而我,则拿着符纸站在门旁,等着它的到来。
没多长时间,门“咯吱”一声开了,一阵阴风随即吹了进来,吹得人毛骨悚然。
“它来了!”我小声告诫,并躲在了门后,后背紧贴着墙壁。
远远地,从楼道里传来一蹦一跳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随着那脚步声,跳得更加急速了。
脚步声到门口戛然而止,我一下子愣住了,想到那晚发生的事情,不由地感到有些害怕。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一下子跳到刘佳背后,盯着刘佳颤抖不止的后背看着。
此时,我已是满头大汗,心悬在半空里。虽然刘佳穿着孝衣,它觉察不出刘佳,可就怕万一……
这时,它又往前跳了一步,跳进了刘佳的身体里。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将符纸贴在刘佳背上,它被我封在了刘佳的身体里。
我站到刘佳面前,说道:“我能问问你吗?”
这时的刘佳浑身颤抖,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两片嘴唇快速地动弹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时还会发出一两声怪叫。那叫声完全像是另一个人的,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我正要再次发问,刘佳却猛地战栗了一下后停了下来。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用一种完全不属于他的声音说:“快放我出来!”
我看着它极具威慑力的眼神,再听到它低吼般的声音,吓得往后一退,但还是壮着胆子说:“你、你为什么纠缠我?”
它抬起头,狰狞地笑了一下。它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开口说:“其实我一直不肯离去,是为了你啊!”
“什么,为了我?”这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自打你爷爷走后,你一直很孤独。”
它的话令我心头颤动。没错,自打爷爷离世以后,我一直都很孤独。打我记事起,就是和爷爷一起生活的。父母每年大概回老家一两次,其余时间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哪里还顾得上我。因为我天生性格腼腆、内向,也没有什么玩伴,所以对爷爷特别依赖。
但是,自打爷爷得了重病以后,我就特别害怕,知道爷爷有一天会和我阴阳两隔,我怕的就是这一天。可是,这一天还是到来了。爷爷一去世,我就被父母带到了那个冷冰冰的家里,从此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了。
每个夜晚,我都在深深的恐惧中度过。
“其实,你爷爷将要离世的那几天,我都守在门口仔细地观察着你,发现你眼神中透着一股恐惧。从你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我死后一直都有这种恐惧,而这种恐惧的来源其实是孤独。”它沉默了一会儿,抬起了头,说,“我那时就打算好了,等你爷爷去世了,我会留下来一直陪伴你。因为,只有两个孤独的人彼此陪伴,才能消除孤独本身。”
我明白它的意思,它是惧怕孤独,想让我给它作伴。如果我们两个身处同一个世界,或许可以做好朋友。但是,我们阴阳相隔,它的到来只会让我更加恐惧,所以一定要打消它的这种观念:“你别一厢情愿了。你是鬼,我是人。我们是做不成朋友的。我劝你还是早点儿去投胎吧!”
“难道人和鬼不能做朋友吗?”
“绝对不可以”我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它失落地低下了头,缓缓地说道,“那你放我走吧,我会离开的。”
“唉!”总算解决完了,我长叹一声,揭掉了刘佳背上的符咒。
这时,一个白影从刘佳的身体里窜出,刘佳身子一软,就要跌倒在地上了。
“刘佳!”我一把抱住他,将他缓缓地放在沙发上。这时,我的余光扫到了墙角的人影。
回头一看,我才总算看清了它的全貌:它是一个比我年纪小一些的男生,也难怪它会有那些奇怪的想法。这时的它,直直地站在墙角落里,冷冷的眼神盯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还想说什么吗?”我问它。
它诡异地一笑,蹲下来钻进了一旁的衣柜里。就在这时,它的声音居然在我身后响了起来:“既然一个人和一个鬼不能成为朋友,那两个鬼一定会成为朋友的。”说完,它发出一阵更加诡异的笑声。
“什么?”我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看来,它是要把我也变成鬼啊。
话音未落,我的脖子就被它卡住了。我反手朝身后猛抓了两下,却是空的。这时,我一下子被举起来,举到了房顶。我的双脚乱蹬着,脸已经憋得通红。我想发出声来,但只能发出微弱的干咳声。
突然,我脖子上一松,掉到了地上。我猛咳了两声,看到它正站在我的眼前。“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你最亲近的爷爷已经去世了,你的父母又不管你。”
“我……”我一下子说不出什么来了。
“没有人关心你,还不如和我一样变成鬼。”它又说。
它的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我低头失落地回忆起往昔来。的确,除了爷爷,好像从来也没人怎么关心过我。
就在我低头沉思的时候,那晚编成的柳鞭圈成了一个圈,朝我的脑袋慢慢靠拢了过来。
“小心!”就在这危机万分的时候,醒来的刘佳扑了过来,将我扑倒在地,柳鞭扑了个空。
“快跑!”刘佳拉起我来就往门外冲,可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怎么也打不开。
我们两个正打算砸门,发现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正站在身后。
“求求你,就放过我吧!”我向它求饶。
可它仍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突然,它猛地朝我扑了过来。
“小心!”刘佳大喊一声,挡在了我前面。
“啊……”
我失声大叫,被刘佳呵斥:“别叫了,你看它!”
只见,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向后退去:“原来你不是和我一样孤独,还是有人关心你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它指的人是刘佳。
它眼中的戾气消失了,只剩下满眼的失落。它一步一步地向后退,最后钻到了床下。
我和刘佳都敛声屏气地盯着那张床,一直看了很久。
“看来它真的走了。”我转头朝刘佳微微一笑,“谢谢你关心我。”
“呃……”刘佳显得有些局促,这也使我有些尴尬了。
我故意摆出深情的目光,一把捉住刘佳的手,夸张地说:“如不嫌弃,我愿以身相许!”
刘佳一把甩开我的手,冲我大吼道:“你给我滚!”
“哈哈,瞅你那熊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