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夫
李居飞失踪前的那一段时间仿佛变了个人,往日里温和的他,暴躁得像一只要吃人的老虎。
林笑回想起来:那几天李居飞反常的不单单是脾气,就连一些动作、姿势也都变得很古怪。
就比如说他走路时,身子会以一个危险的角度向前倾。可怕的是,他居然能保持住平衡。
林笑自忖自己是办不到的,肯定会整个人笔直地栽下去。李居飞每抬起一脚,都会狠狠地朝地面落下,就好像地上躺着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
那时,林笑绞尽脑汁也搞不懂李居飞在耍什么花样。直到后来他看到一部漫画,里面有一节讲了一个关于纤夫的故事,故事的配画是一群纤夫合力拉着一艘大船。
那些纤夫们的身上套着粗硬的绳索,身子前倾,用吃奶的力气向前走着。他们每抬起一步,都会吃力地往泥地上跺去,踩得泥水四溅。
李居飞的身上没有粗硬的绳索,背后也没有巨大的船。但林笑可以肯定,他在用力拖着什么东西往前走,那个东西是人的眼睛看不见的。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夜里,林笑穿过漆黑的长廊,去厕所小解。李居飞上了楼梯道,朝林笑走了过来。他仍是倾着身子,一步一步使劲儿跺着地。
楼道的声控灯迟钝得像一个得了痴呆症的老人,丝毫没有打算放出光芒。
李居飞走到林笑的身边,用不容推辞的语气说:“你最好帮我个忙。”
突然,林笑感觉到背上有个重物压了下来,害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撑着墙壁稳住身子,心惊胆战地向后看去。
一丝冰凉的气息如游蛇般在他的脖子上钻来钻去,像是一个人的鼻息,可是他背后什么都没有。
李居飞马上站直了身子,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蹬蹬蹬”地跑开了。
林笑如坠冰窖,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居飞终于回来了。他说了声“谢谢”,然后伸出手,像是把什么东西从林笑的背上接了过去。然后,他又变成了一个“纤夫”,拖着那个看不见的东西走进了黑暗的深渊。
这一晚,林笑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到了后半夜身子才有了暖意。也就是这一晚过后,林笑再也没有见过李居飞了。
李居飞失踪了。
林笑以为,随着李居飞的失踪,那些藏在脑海里的恐惧会逐渐被时间磨平、冲淡,自己会重归清静。
几天后,一直致力于减肥的小胖,看了看电子秤上显示的数值,垂头丧气地走下来说:“阿笑,你上去称下体重,我想看看离你这样标准的身材我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林笑兴致索然地站了上去。
小胖顿时尖叫起来:“294斤!这电子秤被我踩坏了吗?”
林笑拍了拍小胖的肩膀,拿起书本出了寝室,准备前往图书馆温习功课。在他把寝室门关上的一瞬间,听到小胖在里面嘀咕道:“这是两个阿笑的体重吧?”
林笑脚步一顿,整张脸被恐惧占领了。
那个看不见的东西还在,那晚并没有被李居飞接走。它的手段变得高明起来,隐藏了自己的重量。或者说,它把自身的重量压在了林笑难以察觉的地方。林笑突然觉得,它正趴在自己的背上冷笑着。
背它
图书馆很安静,林笑的内心很乱。
不行,一定要找到李居飞那个混蛋,也只有他能道出整件事情的原委,帮助自己把背上的恶鬼揪走。是的,直觉告诉林笑,趴在他背上的就是一个凶残的恶鬼。恶鬼正在伺机而动,是李居飞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林笑造访了李居飞的好友,试图从他们口中得知李居飞的去向,然而这无疑是一次徒劳无功的举动。李居飞不是躲起来了,是真的失去了踪影,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一天,林笑在各栋宿舍楼间来回奔波,精疲力竭。
深夜,他独孤地在学校里游走着,只有影子作伴。
忽然,林笑觉得右手边的影子不太对劲儿。他侧目一瞅,不瞅不知道,一瞅可把他吓了一大跳。
地上的影子就像一个直立行走的大乌龟,背后高高隆起一坨大龟壳。那自然不是龟壳,更像是一个人缩着身子趴在林笑的背上。
林笑咬着牙抖动双肩,想把背上的“大龟壳”甩掉。可那东西就像是长在了背上一样,纹丝不动。
不,它不是纹丝不动,它伸出了双手,不断地摇摆着,像是在制止林笑的动作。
它在害怕?
林笑停了下来,惊疑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它的双手还在比画着。如果它是画师,那么空气就是它的画板。林笑试探地问道:“你需要纸和笔?”
它点了点头。
林笑身上没有纸笔,抬头看了看,折下一根树枝扔在了地上。
那根树枝很快悬浮起来,又刺入泥土中,艰难地移动着。它似乎很虚弱,连一根树枝都无法掌控好,每写下一笔,那树枝就轻微颤抖一下。
几分钟过后,它终于写好了几个字:高大柳树。
学校的景园种了十多棵柳树,基本上都是生得粗、长得矮,只有一棵能称得上高大。
林笑很快就跑到了那棵高大的柳树下。树下的泥土有翻新的痕迹,他想都没想便蹲下身子用手扒了起来。
泥土异常松软,扒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不过他很快就扒不动了,因为他触到了一块冷硬的东西。
林笑借着月光凑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张灰色的死人脸。
他“啊”了一声,吓得双脚不稳,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那根一直被它握在手中的树枝掉到了地上,接着又悬浮起来,颤动着写下了三个字:这是我。
林笑立马就知道凶手是谁了——一定是消失的李居飞。
想到李居飞纤夫般的走路姿势,那会儿,李居飞正拽着它往前走。他也许是拽着它的手,也许是脚,甚至可能是头发。那个时候,李居飞才是真正的恶鬼,而它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魂魄。
李居飞一定恨极了生前的它,即便把它杀了也不能泄愤,所以才去折磨成为鬼魂的它。
林笑正准备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忽然觉得右腿一凉。原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小腿。那只手用力往后一拉,林笑便整个人扑倒在地。
一个模糊的人影抓着他的右腿,拽着他向前走去。
林笑的下巴磕在地上,蹭脱了一块皮。他痛苦地抬着头,双手在地面抓挠,试图让自己停下来,却只是些无用的抵抗。
那个人影正用纤夫般的姿势走着路。
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林笑瘫在地上,再无力气挣扎。他的外套被磨破了,两只手上血皮翻卷,疼得龇牙咧嘴。
起先那个鬼魂还跟在后面,影子手舞足蹈,想给林笑一些帮助,却无处使力。接着,它用那根树枝在地上写字,似乎是要给林笑一些什么提示。可惜它写得太慢太慢了,不等它一个字写完,林笑就被拖出了老远。
林笑费力地站起来,愤怒地瞪着李居飞。令他惊疑的是,李居飞却以含有抱歉的眼神看了过来。
李居飞问道:“它没跟来吧?”
林笑楞了一下,编在脑海里的千百句咒语居然骂不出口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只见一片白晃晃的月光,不见有任何影子跟来。
李居飞伸出手,掐住了林笑的脖子。他没使力,只是装个样子。
“你有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儿?”
说到这个,林笑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对劲儿?自从那晚你把那个鬼魂放到我的背上,我的整个人生都不对劲儿了!”
“我是问,你有没有觉得它不对劲儿?”
林笑当然知道李居飞指的它是什么。它不对劲儿吗?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鬼魂罢了。
李居飞继续说:“它字写得很慢,仿佛连一根树枝都拿不稳,让你相信它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鬼魂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它怎么能稳稳地趴在你的背上,任凭你怎么用力都甩不掉呢?”
林笑怔住了。他有过起疑,不过没有深究原因。
“你再想想,它的影子有什么不对劲儿之处?”
背着它前往景园柳树的那段路上,林笑一直在看它的影子。虽然他把它看做了一个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但人和鬼之间的隔阂从来就不是同情能消弭的。
那时,林笑的脑袋和它的几乎挨在一起,这提供了很好的参考。
从地上的影子来看,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后面,贴着一颗很不规则的东西。
它的脑袋缺了几块。
它说,那埋在柳树下的尸体就是它,可是那具尸体的脑袋是完整的。
这几天,林笑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凉凉的,现在想来,一定是被它那冷硬的手在抚摸的缘故。或者说,它在寻找一颗适合它的完整的脑袋。
林笑咬着牙说:“我需要真相,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锁魂
李居飞是需要给林笑一个交代。如果没有那晚在楼道间的相遇,林笑的生活仍然是安宁的,绝不会被一个烂了脑袋的恶鬼纠缠上,也不会在今夜被拖行那么长一段距离。李居飞道歉:“对不起,是我的莽撞让你深陷危险当中,不过刚才我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为了给它施展障眼法,委屈你了。”
林笑扬了扬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掌,说:“这点儿伤算什么,很快会愈合的,我害怕的是不明不白被你给害死。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李居飞指着黑夜中的远处,低声说:“那个晚上,我是在那座假山后遇见它的。一开始我只是听到凄惨的哭声,四处张望之下,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我心生恐惧,不愿在那儿多逗留,便快步跑向宿舍楼。诡异的是,那个哭声一直跟着我,无论我跑多远都甩不开它。紧接着,我发现有一个古怪的影子藏在我的背影里,难怪一直发现不了异常。”李居飞顿了顿,继续说,“那几天,我被吓得精神都快异常了。它说什么都不愿离开我,还让我拽着它血淋淋的头发,像个纤夫般拖着它走。其实那是一出苦肉计啊。渐渐地,我觉得它对我并无恶意。林笑,你也知道它糊弄人的本领吧,它的拿手好戏就是装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也是鬼迷心窍,居然相信了它的鬼话。在一个月光黯淡的夜里,我带着它出发,去寻找它的尸首。在那棵高大的柳树下,我和你一样奋力地扒着泥土,直到一张僵硬的脸从泥土中露了出来。你知道吗?我认识那具尸体,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叫方洋。我问它是不是方洋,它点头。这样一来,我就完全信任了它。方洋是我的至交,即便它死了变成鬼魂,也不会伤害我。”
李居飞颤抖着把手从林笑的脖子上放了下来,带着怒意说:“然后,我继续刨土。等方洋的整具尸体都显露出来之后,我看见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把水果刀。刀刃深深刺入肉身,只把钢柄留在外面。那是多大的仇恨啊!这时,我又发现方洋的后脑勺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我认得那是锁魂符。”
“什么是锁魂符?”林笑忍不住问。
“你听我说。在那一刻,我坚信它绝不是方洋,而是杀害方洋的凶手。
在阴间有一条铁律:但凡生前罪大恶极者,皆打入畜生道改造。杀人可是首罪。它杀死了方洋,本来方洋的魂魄离体,下到地狱便会禀报它的罪孽深重。它害怕下一世不能为人,便在方洋死亡的一瞬间,在方洋后脑勺上打了一张锁魂符,锁住了方洋的魂魄。
方洋一死,生前记忆丢失,五官六感也失去了作用。他的魂魄就像被锁在一座漆黑厚实的牢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恶鬼千方百计地诱我前去,肯定会当着我的面揭掉方洋的锁魂符,让方洋认为我是凶手。”
原来是这样,那么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林笑不知道还该不该怪罪李居飞,毕竟他也是一个受害者。虽然他曾把灾难甩给了自己,可就在刚才,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也救了自己一命,不是吗?
这时,夜色中响起了僵硬的脚步声,一声接一声,就像准时的秒针。
林笑和李居飞循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见方洋的尸体正迈着步子走来。
凶手
两个人再朝地上的影子一看,原来是那个看不见的恶鬼推着方洋的尸体走了过来。
林笑说:“糟糕,它要过来了!”
李居飞颓败地说:“果然,我的障眼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它也许已经知道我们摸清它的计划,不想兜圈子了,而是要用蛮横的办法找一个替罪羊。林笑你说,它会选我还是选你?”
林笑急道:“它推着尸体走得慢,管它选谁,我们先逃跑再说!”他转身想跑,却不料被一只如铁钳般的手按住了肩膀。
林笑回头一看,那是李居飞的手。他冷着脸问:“你干什么?”
李居飞阴险地说:“你走不了了。”
“你和它是一伙的?”
李居飞摇了摇头。
接下来,林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个恶鬼把方洋的尸体倚在树干上,然后慢慢地走了过来。它就像一条黑色的地毯,挪动到李居飞的背后,钻进了他的身子。
李居飞和它当然不是一伙的,因为他就是它啊。这一刻的李居飞浑身散发着腐肉般的臭味,后脑勺上破了几个口子,鲜血溢了满脸。
突如其来的惊吓抽走了林笑全身的力气,他就像个脆弱的婴孩,任由李居飞摆布。他被推到方洋的尸体前,右手被强按在刺人尸体的那把水果刀上。尸体后脑勺上的锁魂符被解开,撕碎,变成了一地的纸屑。
那一刻,方洋彻底死去了。他的魂魄愤怒离体,下到地狱去,准备禀告林笑的罪恶。
林笑脸色死灰,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明白,在那棵柳树下你就能揭掉那张锁魂符,让我成为你的替罪羊,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
李居飞撇了撇嘴,说:“哪有那么容易。那时的你,心里只有对尸体的敬畏之意,这是人之常情。而现在你内心充满了害怕,还带着痛苦和绝望,最关键的是你很愤怒。是啊,被一个刚决定要信任的人欺骗,怎么能不愤怒呢?这些多么像一个凶手才该有的情绪啊。”
林笑突然抽出了方洋尸体上的水果刀。
李居飞笑了起来,嘲讽地说:“你想杀我吗?可惜你并不知道怎么去杀死一个鬼。今夜过后,我就要轮回转世了。下辈子我还会遇见你的,我肯定会大发慈悲,给你喂一次猪食。”林笑的力气又回来了,而且由于无所顾忌,力气变得相当恐怖。他一手抓住李居飞,另一只手把水果刀送进了自己的心脏。
林笑忍着巨大的痛苦,欣赏着李居飞抽搐的脸庞,吃力地笑道:“在我死的那一瞬间,我的魂魄离体,会看见你的手握在这把水果刀上。”
林笑仿佛有了无穷的力气,把李居飞的手指扳开,裹住水果刀的钢柄。他胸口的血像喷泉般不断流着,脸痛得几乎扭曲了,却仍笑着说:“你很害怕,害怕成为畜生道的一员。你也很绝望和痛苦,从天堂跌入地狱,任谁都会产生这种情绪。你特别愤怒,你千方百计逃脱了杀人的惩罚,却不慎落人了替罪羊的圈套。你气得脸都白了,想杀了这只替罪羊……哦,你付诸了行动,把他杀了。你杀了林笑!”林笑用最后的力气说,“你多么像一个凶手啊。啊不对,我又口误了,你就是个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