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奉直……哎呀,瞧我这记性,如今该尊称一声通译大人啦。”
张大人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笑着上前,“咱鸿胪寺人都安排坐于此区域,这是你的座位。等下开席后,你就坐此处便好。如果阿沙部使者讲话,就得麻烦通译大人帮忙翻译翻译,好促进双方的交流沟通。”
汤楚楚的座位被安排于御花园靠下的位置,离帝后的座位大概有二十余米远,着实是离得挺远了。
但,即便她身处角落,却还是引来了许多的视线关注。
今日早朝因她引发激烈争议,堂堂朝廷竟要册封一名女子为六品命官,这般破格任用实难令朝中大半男臣心服。
若非圣上力排众议执意封官,又得云太师、张大人和户部的钱尚书三位重臣联名举通过,此事恐怕早在酝酿阶段便遭群臣阻挠而夭折。
退朝后几位官员仍聚在一处,面上愤懑之色未消。
"陛下定是被佞人所惑!区区乡野农妇,纵使有些见识,又怎会通晓阿沙部番邦文字?此等荒唐任命,实在有违常理。"
"可听闻她译出了很厚一部阿沙部国史,这等事总没办法搞假。"
"便是老张那等精通番语的,都未能译出此书,她竟真译成了,诸位不觉得太过蹊跷?"
"确有些蹊跷......"
汤楚楚隐隐听了几句,垂眸慢啜茶汤。
若换了她作壁上观,怕也感觉荒诞——荒诞得离了谱。
然她既已得圣上钦准,自无需惧这等闲言碎语,真金不怕火炼,待会儿当众一试便知虚实。
"尔等既受其惠,却于背后妄议他人是非,身为朝中一品二品官员,不思体面,反倒丢咱景隆国的颜面。"工部巩大人忽而沉声喝道,"诸位且看此物——自动风扇,可是她所造?"
时值七月炎夏,又正值日头最毒的午后,连御花园都热得仿若蒸笼,四角皆置有数架大型自动风扇,每台风扇前皆摆着一大桶冰块,凉风自四面徐徐而来,驱散了满园燥热。
巩大人冷哼道:"此等自动风扇正是慧奉直所创,若非她这巧思妙制,此刻你我估计早已汗透衣衫了。"
纵有下人在侧挥扇,其凉爽程度亦远不及这携凉意而来的自动风扇。
满朝一品二品朝臣皆缄默不语——这自动风扇是非京都匠人所制,乃是从抚州远道而来的精巧之物。纵使他们仍对慧奉直所创存疑,却也不得不认此风扇源于民间。也许...民间确实藏龙卧虎...
能创制此等巧物,兼通异域言语,好像也并非全无可能...罢?
正议论间,外邦使者已在太监引领下步入御花园。
瑟兰国使臣甫一踏入,便连声赞叹:"此御苑清凉宜人!咦,彼处是何奇物?"
张大人素精瑟兰国语,当即趋步向前,以瑟兰语解说,道:"此乃我景隆国消暑奇器,名曰'自动风扇'......"
阿沙部国使臣闻声亦凑近攀谈,却是一串急促难辨的异邦言语。张大人茫然不解其意,难以应答,引得那几位使臣焦急不已,连连比划。
汤楚楚缓步上前,敛衽施礼道:"诸位使节长途跋涉而来,一路辛劳。本官乃鸿胪寺通译,专招待阿沙部使团。若有任何垂询之处,尽管询问便是。"
"拜见通译大人,下官名唤杰夫。"那人捻着络腮胡须问道,"敢问景隆国中,女子亦可入仕为官否?"
"那是自然。"汤楚楚眉眼含笑,从容应道,"我景隆国天子圣明,广纳贤才,不论长幼,无分男女,凡有才干者皆可委以重任。我便是证明。"
她断不会向这些使臣透露,此前景隆国从未有过女子做官的例子。
更不会坦言,她这通译之位不过是虚衔,实则并无入殿朝参的资格。
须知邦交之道,贵在潜移默化间展露国势之盛,令外邦心悦诚服,如此通商结盟之事,自当顺理成章。
她含笑指向那自动风扇道:"此物原为矿井下通风之器,因其风力甚巨,后经改良推广至民间。现在京畿之地,寻常人家多置此物。此物看似朴拙,内里却暗藏巧思——你且看这踏板机关与转轴构造......"
杰夫不由赞叹:"通译大人真是博学多识。"
"此风扇恰是我所创。"汤楚楚掩口轻笑,"幸而贵国地处北方,暑热时日无多,当不致用得上这消暑之物。"
杰夫愈发惊佩道:"你身为女子,竟能创制此等精巧之物?"
"咳,咳……,"汤楚楚谦逊地摆手,"此物其实称不上繁复。在我景隆国,尚有更为精妙的器物。我不过区区六品微官,位在诸多大官之下。那些才算真正经世济民的栋梁之才,他们潜心钻研的成果,方称得上令人叹为观止。"
阿沙部诸使尽皆骇然失色。
他们虽知景隆国势强盛,却未料竟至如斯境地——寻常闺阁妇人,竟似犹胜本国朝堂重臣。
远处几位一品二品官员亦怔忡驻足。
原自诩通晓阿沙部语的慧奉直,非但所言非虚,更与使臣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那些异邦言语众人虽一字不解,却可从阿沙部使臣的表情中窥见端倪——他们碧蓝的眼珠瞠得滚圆,面色惊惶,显是慧奉直方才所言令其震撼非常。
随侍在汤楚楚后边的两名鸿胪寺小吏,正是昔日襄助译书的年轻僚属。
这二人仅能会意四成左右,方苦思前句含义,对方话语已流转至三五句后,彼此相顾,只得无奈弃解。
待吉时将近,但闻掌印太监李公公拖着尖细嗓音高喝一声"陛下驾到",但见明黄龙袍身影自九曲回廊尽头徐徐行来。
随行队伍浩荡非常——皇后凤冠霞帔,当朝太子携二、三、四诸位皇子并其嫡妃,一行华服锦绣的天家眷属鱼贯而入,顷刻间便将御花园主座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圣驾临席,国宴正式启筵。
汤楚楚僻处宴席末座,暂未引人注目,便安然享用珍馐。
此番国宴肴馔尽是山海奇珍——鲍鱼、鱼翅、花胶、肚尖诸般海陆异味,经御膳房巧手烹制,上乘食材本味得以留存,仅以盐、酒等简素调料相佐,却见鲜味层层绽放,每每萦绕舌尖,令人颊齿留香。
待大家酒过三巡、食至半酣,宴席间方始谈笑渐起。
阿沙部使团乃今日座上贵宾,言谈自不离其国事宜,汤楚楚既为钦定译官,遂被圣上召至筵前。
但见她亭亭立于帝后身畔,专司传译两国言语。
阿沙部使臣先是极尽溢美之辞,将这位不怒自威的帝王都谀得龙颜大悦。继而,他们郑重呈上诚意——一箱箱金玉珠宝。此等物什虽在其国寻常易得,于景隆国却是稀罕珍物,意欲以此换取我朝粮秣。
汤楚楚面上始终噙着得体笑意,缓禀道:"陛下,阿沙部使臣此问,乃是求知这数十箱金玉珠宝于我景隆国可易得何等物事。"
此问颇费思量,圣上遂将此事委与户部核算。黄金尚可依律定价,然那些珠玉宝石,却难以核定确切价值。
"启禀圣上,经核算,此批黄金共计二千四百两,折合纹银二万四千两。现时市价米价每斤八十二枚铜板不等,取其中值十枚铜板计。"户部手指翻飞,算珠声清脆作响,"如此折算,阿沙部使臣所献黄金,约可购得粟米二百四十万斤。"
"嘶——"
"竟有如此之多!"
满座朝臣闻言,俱倒抽冷气,面露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