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从脚边包袱倒出一摞书册,皆为各类经世致用的学问——有讲基层治理的,有论朝廷政务的,还有说地方管理之道的......虽说书上字他皆识得,可这些字凑在一处的意思就叫人抓耳挠腮。何况他这把年纪,记性也不比从前,学起来格外吃力。
原觉得升迁是件美事,哪料到竟成了催命符。
汤楚楚随手翻了几页,也不禁皱起眉头——这文绉绉的古文,当真比蜀道还难攀。
"陛下既下达了旨意,想来县份考核没有多严苛。何况新的县令初来乍到,必定需要熟悉地方情况的本地人辅佐治理。依我看,只需熟记典籍中的重点内容便足够了。"
她从里边挑了五册典籍,"此乃关于治政要略和朝廷法令的典籍才最该仔细研读,里尹叔还得加把劲才是。"
"实在感激狗儿娘指点!"里尹连忙将这些书册分类收好,"照这进度,怕是至少要研读六七个月才可以领会,六七个月光景是不是耽搁太久了?"
汤楚楚眉眼含笑道:"等到六七个月过后,约摸正是东沟镇立镇之时,五南县正值用人之际,断不可能为难里尹叔,你且宽心。当下你最该思量的,是往后咱东沟村要托付给何人打理。"
里尹喉结微动,几乎脱口而出:"东沟村不如就交与你打理。"
可他心里明白,狗儿娘有更重的担子要扛,她的天地广袤辽阔,哪会困于这弹丸小村的一方天地。
看到里正尹沉默不语,汤楚楚才说道:"树根近两年来进步显著。里尹叔晋升前,可否让他暂代里尹一职?若他胜任,待你做了丞堂后,东沟村便由树根接手。"
通常村落皆重宗族亲缘,况且里尹这类职衔并不隶属官府编制,故而此事可由村中自主议定。自然,如果县令日后存有异议,亦可随时将其撤换。
"树根乃我嫡亲孙儿,此事若由我决断恐有不妥。"里尹捻着胡须说道,"依老朽之见,不妨沿用村中举手进行表决的惯例。此番让全部人共议,若众乡亲皆推举树根,自是树根担当;若有更合心意之他人,老朽亦无异议。狗儿娘以为如何?"
汤楚楚点头应和:"确该由乡亲们共商共决为妥。"
东沟村已非往昔那般村落格局——早年全由杨氏一族主事,村中大小事务悉数听凭杨家决断。
然而如今,村中非杨姓氏族的人口总和已逼近杨氏本家,若杨家仍执意独断专行,未免有失公允。推行民主推选,确实是当下最为适宜的解决之道。
九月初一,残余的暑气仍未消散。
清晨时分凉意渐起,东沟村的男女老少却被里尹召集至大榕树下的空地议事。
每逢这样的聚首,必是有要紧事相商,因而村民到得格外齐整,连尚不能步行的稚童皆被抱在怀中带来了。
"诸位乡亲皆忙,我便直奔主题,不耽搁大家工夫。"里尹高声说道,"想必大伙也听说了,承蒙圣上隆恩,特准我擢升九品丞堂。这差事我本不愿接,可皇命难违,咱一介平头百姓,除了遵旨还能怎的......"
"这几个月光景,我得潜心攻读,备考县中铨选。村中诸事难免有所疏漏,我与狗儿娘合计过了,打算从村里遴选一位年轻人暂代里尹。若其称职,待我赴县履职后,便由他接管东沟村里尹事务。此刻,诸位可踊跃举荐贤才,亦可自告奋勇——自告奋勇何意懂吧,是自己站出来揽事的意思,不明白的尽管问家中识字的娃娃......"
话音未落,人群里便嗡嗡议论开来。
这里尹之位可是村中的主心骨,不仅说话顶用,还可领县衙俸禄,哪个不眼热?
可大伙心里也明镜似的:治村绝非易事。首要便是得有威望,否则哪个服你?再者,更须真才实学,东沟村上下千头万绪,没两把刷子如何料理得清……
人群议论声此起彼伏,却无一人挺身而出。
杨树根环视四周,最终踏到台阶上,站于最高处的石台,朗声道:"爷奶叔伯婶子、兄弟姐妹们,各位好!我是杨树根,今天毛遂自荐,愿出任药代里尹一职。近两年来,我随爷爷操持东沟村诸多事务,村中大小事宜了如指掌,足以迅速接手。我相信自己是最能胜任此职位的人选。倘若有幸当选,我必当严于律己,竭力将东沟村建设得更好,让乡亲们过上更红火的日子......"
杨老爷子率先拍手叫好:"好……!!"
随后,杨氏族人纷纷响应,掌声雷动。
余家族长原欲推举自家孙儿也上台,见树根这般声势,便悄然打消了念头。
其余外姓中,连排行第二的余家皆无人应声,那些小门小户更无胆量角逐里尹之位。如此一来,场上唯有树根一人自告奋勇,最终以压倒性票数当选,正式出任东沟村代里尹一职。
散会后,村民各奔生计。
时值棉花采收时节,田间皑皑如雪的棉朵竞相绽放,亟待采收晾晒。
汤楚楚家光是二百亩棉田就够忙得脚不沾地,府中的嬷嬷、婢女、护院全都要下地忙活,方可以及时把棉花采收归仓。
院中棉花堆积如山,汤楚楚请来村中年迈体弱的老人和半大娃儿帮着剥取棉籽。剥好的棉花再摊开晾在房顶去,只需在大日头下曝晒三日五日便可。倘若遇上阴雨连绵的天气,便需多晒些时日。
当年筹建水车时,汤楚楚曾与村里约定:若借她银钱,收获的棉花须先卖予她家。
因此,待棉花全部晒干后,庄户人家便陆续赶着牛车,载上棉花到东沟村售卖。
此前棉花市价为五十枚铜板每斤,如今因种植棉花的农户增多,产量也水涨船高,汤楚楚便将收购价定为二十枚铜板每斤。
部分村庄未曾修建水车,便将棉花运往就近的集市售卖。集市商贩没敢与慧中宪叫板,皆按二十枚铜板每斤的价格收购,可以收多少算多少……究其原由,此前那为与慧中宪抢买卖的吴东家,因生意兴隆而得意忘形,被揭发暗中坑害慧中宪后,吴氏布庄便再无顾客光顾,几月前,吴氏布庄门庭冷落最终倒闭,令人不禁扼腕叹息。
然而这些琐事,汤楚楚从未放在心上。
她大对棉花进行大批量收购,仅东沟村一处就收纳了约三十余万斤,加上各村零散的,总数已逾百余万斤。如此庞大的棉花存量,自是能派上许多用场。
去岁仅取万余斤制成棉中衣,终究供不应求。现在她拨出五六十万斤专供棉中衣制作,虽说这块收益需与姚思其的绣坊进行分账,但依旧稳赚不菲。
余下的数十万斤,照旧如去年安排:一成发给寒冬务工的贫苦百姓御寒,大头则计划制成军被褥与棉衣,最终悉数无偿捐予军部。
现在她贵为四品慧中宪,棉花得以广植天下亦得益于她的推动。若以慧中宪名义捐献冬日军资,这份奉献方能铭刻于景隆国百姓心中。
她出身寒微,既无显赫家世可依,亦无权势背景可靠,独一能够仰仗的,便是这天下百姓的衷心拥戴。
她并非完人,亦有脾性,有棱角,更要守护至亲。行事难免突破规矩方圆,倘若他日行差踏错,这满盈的民心,便是她最坚实的庇佑。
一忙活,转眼便至九月初十。
汤楚楚掐指一算,小昊与宝儿也差不多返程了。原本信上说上个月初十正式启程,后又寄信道途中略有耽搁,启程时辰延后了,估摸着也就这两日便可到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