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野第一次见到许小鸥，并不是在火车上。
那时候，他刚跟随阿成来到北京，天子脚下，黄金当铜称。身上的钱搜罗干净了，也只能租得起最便宜的地下室。
因红姐之死带来的余波，两人不敢出门工作，很快便坐吃山空。
那年，北京的冬天格外冷，地下室又湿又潮，冻得屋檐下一排锯齿状的冰凌。两人共同窝在那张五尺见方的小床上，听着公共厕所里传出的呕吐声音。
那个酒吧舞女晕头转向的吐完，一脚踢飞了走廊上的尿盆，霎时间，尿骚味满天飞。
尤野下意识缩紧了身上的被子。
自从红姐死了后，他如同惊弓之鸟，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旁的阿成似乎意识到了尤野的恐惧，转头安慰道：“别害怕，咱们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不算事。”
尤野答非所问，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是说住地下室？”
阿成显然会错了他的意，开口道：“很快就能结束了。我今天去见了那个老板，他如今家里正缺人手，等我跟了他，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尤野还是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闻听此言，阿成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他皱着眉头道：“你别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我早跟你说了，那女人的事情是个意外，不就是多花了两个钱吗？谁能想到，她能为这事儿去跳楼？”
说到这儿，阿成沉吟了片刻，“这样吧，等我正式跟了那老板，我再找机会给咱们换一个身份，正好，这俩名字也用了有些年头了，是时候该换换了。”
尤野有些哀伤的笑了笑。
他说：“怎么换？又去墓地找一个吗？”
话刚出口，尤野便意识到不妙。
这话，势必会激怒阿成。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阿成便已暴怒如雷，他猛地伸手，突然掐住尤野的脖子，将其死死摁倒在地。
尤野始料未及，一下被抓了个正着，下一秒，阿成一个翻身压在尤野身上，一边加大手上的力度，一边怒吼着。
“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跟我提这件事？告诉你，没有我带你逃出来，你现在还被人押着要饭呢！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你良心被狗吃了？！”
阿成的怒吼声在地下室的墙壁上来回弹响。
随着对方的力度渐重，尤野一双美丽的眼睛终于渗出了血丝。可他始终未曾开口求饶。
而就在尤野的脸色快要由红转紫的瞬间，身上的阿成突然松开了手臂。
阿成像扔一袋垃圾似的，将尤野狠狠搡到了一边。
“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
阿成冷冷的起床穿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抛下这句话，阿成起身出门了。
离开之前，他将门从外面反锁，又带走了家中唯一一把钥匙。
尤野再次缩回被子里，听着门锁传来的咔嗒声，埋在黑暗中，自嘲的笑了笑。
两人刚认识时，他一岁，阿成四岁。
人生最初的记忆，是在一个四面都是铁窗的屋子里。
屋子里关了十来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男孩。
最开始，他们高高低低，各不相同的哭声连成了一条河，再后来，因为长期的无人搭理，他们又都不约而同的停止哭泣了。
十几个小婴儿，如同十几只小肉虫般在地上沉默的爬行，你叠我，我压你，垒得像肉山一样高。
谁感到牙痒，便随手抓过只胳膊狠狠的咬一口，而被咬的孩子即使疼的满眼是泪，竟也不哭出声，很快，那眼泪便在黑乎乎的小脸上洗出了两道白痕，就像是两条蜿蜒的河。
再大点后，这群孩子也会打架。
这时，那个年纪最大的男孩便派上了用场。
年仅八岁的阿成，早早学会了当这群孩子的“领头羊”，一见有人打闹，便伸手将人分开。
若是遇上特别不听话的，阿成也会毫不留情的动手，将粗如拇指的篾条抽在孩子们嫩玉般的脸上——而尤野，是挨得最多的那个。
只是那个时候，阿成还不叫阿成，尤野也还不叫尤野。
在被人贩子拐来前，他们各自的爹娘也曾给他们取过名字。只是那时候还太小，那些字眼很快就从记忆的深潭里流过了。于是人贩子给他们起了个新名字，尤野叫“小树”。而阿成则叫“小虎”。
当然除了“小树”“小虎”还有“小猴”“小狗”“小鸟”……飞禽走兽都有，就是没有“人”。
就像所有的人间一样，这群被拐来的孩子也被分出了三六九等：最次的卖到山里，稍好些的卖进城市，剩下最聪明、最能忍的、就留下来“学本事”。
小虎和小树就是学本事的那一拨。
那群人把他们带到另一个地方，不再关笼子，而是开始“训练”——练撒谎，练哭，练怎么能用一根手指夹皮夹子，练怎么开口就能认爹认娘。
那些年，小树和小虎换了很多个“爸爸妈妈”。
这些人都是团伙里的上线，他们被这群人轮番牵着手去骗钱，当然，骗不了钱的日子里，也免不了被打。
冬天穿单衣，夏天裹长袖，被打到牙齿松动也不许喊疼。所有的情绪都要忍住，其中最忌讳的，当然就是流泪。
在这样的情况下，小树长到了十五岁。
也就是在十五岁这年，小树在火车站失了一次手，回来就遭到了上线的毒打。
打完，人贩子把他关到了小黑屋，几天几夜不给一口水米。就在小树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时，是小虎用石头敲开了锁，把他从屋里拽出来。
他们没命地跑。
暴雨如沱，像是老天漏了个口。小树跑几步就摔一跤，满嘴都是血。小虎拉着他，像拖着一具尸体，死命不肯松手。
他们穿过城边的废桥，绕过一条河，最终钻进一片秩序井然的墓园，才总算停了下来。
因为跑得太久，两人先后倒在一片坟地前，背靠着墓碑，大口喘着气。
墓地寂静无声，风吹得野草簌簌作响，几只乌鸦从远处飞过，投下黑影。
小虎四下张望了片刻，忽然蹙眉盯着附近的一块新坟。
他低声冲小树道：“你看，这两人跟咱们年龄差不多，可惜他们都已经死了……张书成，尤野，听着正气，还像是念过书的。”
小树倒在一旁，不吭声。
“别愣着了。”
小虎拍了拍他的脸，“从现在起，你叫尤野，我叫张书成，听见没？既然我救了你，我们以后就兄弟相称吧，我会罩着你，但你也得听我的。”
小树动了动唇，没能发出声音，只是盯着那墓碑上的少年不动。
就这样，他们捡来了一副新身份，也捡来了一种勉强称得上的“自由”。
从那晚起，小树和小虎死了，尤野和张书成活了。
再后来，两人来到了太子星，从“啤酒小弟”一路做到“当家花旦”，直到红姐横死，才仓皇再次出逃。
那晚，一直到凌晨，阿成才满身酒气的回到了地下室。
尤野将他拖上了床，又给他脱去脏衣脏鞋。
看着尤野忙活，阿成趁着酒劲去抚他的脸，却被对方下意识躲开了。
为掩饰尴尬，尤野只得转开话题：“你白天说的，要去给一个老板当保镖？是怎么回事？”
酒精麻痹了阿成的神经，他对着满是霉点的天花板哼歌，好半天才说：“是，叫我去看着他老婆。”
尤野不觉一愣：“看着他老婆？”
“对啊。奇怪吧，雇一个人，专盯着他老婆。他那老婆我今天见着了，长得挺好看，不像是能惹事的人。”
尤野皱了皱眉：“那是怕她在外面找人？”
“谁知道呢？”
阿成摇摇晃晃地翻了个身，脸朝墙去，说话的声音也闷了下来：“我们这种人，还不是人家叫干啥就干啥，难道还能挑？”
尤野一时有些不忍，垂眸道：“也是个可怜人。”
“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阿成说着，把头埋进了被子里，话音落下，屋里一时只剩下霉味、风声，和从墙那头传来的水滴声。
尤野没有再问。过了一会儿，阿成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