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孩子们来了,何沧布坐在蒲团上伸手唤他们靠近,继而又从锅里夹出几块最嫩的肠头,亲昵的逐一喂到嘴边。
另外俩都张嘴吃了,只有那最小的孩子,怯生生的不敢接。
见状,何沧布脸色立刻一沉,下一秒,“啪”的一掌打在那个男孩的脑门上。
男孩害怕得全身发抖,哭又不敢哭,硬生生憋出满眼泪花。
何沧布对程继春说:“这几个,都是这道出来铺的新货,路子干净,我是第一手。”
他抬了抬下巴,伸手将最大那个男孩拉了出来:“这个,北水过来的,适应得快。荤价,得上两砖,不讲价。”
程继春点头,视线在那男孩身上扫了一圈,很快便摇起了头,她说:“掌柜的,这是在考我呢?新货?一手?眼看这牙口都快换完了,要是没倒过三手以上,您把我这对招子下了当灯泡踩。”
“想要嫩口也有啊。”
何沧布闻言,立刻将那男孩搡开,男孩一下没站住,啪地摔在了地上。何沧布顺手又拉过了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道:“这个就是嫩口,你要是看得上,上四砖拉走。”
“四砖?”程继春愕然,“掌柜的,你这可就是狮子大开口了。这么大点个人,回去还得养着。半刀,顶天了。”
“半刀?!你买根竹竿去吧!”
“……”
许小鸥木然的看着两人在孩子堆中讨价还价。其实,自程继春在破庙露面开始,她便意识到对方是在为寻找樊玉做戏,因此,她也深知三人此刻的身份和目的,尽可能逼自己保持镇定。
可心依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越收越紧。
这些年来,许小鸥一直以自己远超常人的漠然为傲,她始终将个人感受奉为圭臬,发自内心地鄙视那些所谓的廉价善意。可就在这时,看着这些在雨幕中瑟瑟发抖的孩子,许小鸥突感觉像有根尖细的针扎进了她的骨缝,酿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
她尽力移开视线,不让目光在孩子们身上停留,可耳边何沧布沉稳的嗓音一声一声落下,像在她脑子里砸钉子——
“老实得很,猫儿似的,连哭都不会,不用拴也不会跑。”
“又没让你拿山珍海味喂,灌点米汤就能活的玩意儿,不吃亏。”
“四砖实在嫌多,咱还可以再聊聊。”
雨声杂沓,混着沧布那慢条斯理的语调,在破庙里织成一张湿漉漉的网。
许小鸥余光扫到了那个最小的孩子,孩子光着脚,脚趾在泥水里一点点抠紧,像是想把自己缩进地里。
许小鸥定睛再看去——就在那孩子满是泥水的小汗衫上,竟有一只手工绣出的精致小老虎。
心中又袭来一股剧痛。
就在这时,许小鸥感到身边的尤野轻微地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动作,像是拇指在掌心蹭了蹭。
她没动声色,继续盯着前方,果然下一秒,许小鸥便感觉掌心被塞进了一张微微泛潮的纸片。
尤野的手指在示意她别动。
她屏住呼吸,顺着指尖的触感摸到了纸片的边缘,很滑的质地,却有着很锋利的边角。
许小鸥想起来了。
这是那个叫巴登的警察,给他们的那张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宣传单。
对面,何沧布和程继春还在争执,程继春不住地摇头,把三个孩子看了又看,终于,她深叹了一口气,状似无意地将话题绕到了正轨。
“掌柜的,眼见今天我没缘分吃个荤菜,篓子里要是还有没见天光的素苗,挑两根出来让我瞧瞧。”
“你要素苗?”
闻言,何沧布微微张大了眼睛,片刻后,他饶有兴趣地嗤笑了一声:“这可稀奇了,素苗这玩意儿,无论南口还是北线,扔都来不及,路边一拣就是一把,谁还花钱买?”
程继春也笑,她说:“我的掌柜的,您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这不是年景不好吗?谁不知道素菜也要按荤价卖了?再说了,拣来的水头乱,真要碰上个带祸根的,回头怎么个交代?不如让掌柜的先筛过,干净又利索,省得回去还得费心思挑拣。”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再说,我想要个漂亮的,这可不好掐。”
一听“漂亮”二字,何沧布明白了。他立刻招呼来一个小弟,正准备侧头叮嘱,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程继春说:“不瞒你说,眼下镇子里的水正浑,我们这船按说早该走了,今儿是为了你才多在岸上搁了会儿。你要是空手来,空手回,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我这些票,你无论看不看得上,都得选一个拎走,不能坏了彼此路数。而且呢,我也明白告诉你,最后这苗,我也刚掐回来没两天,牙口还利着呢,能不能上手,你自己看着办。”
听到“刚掐回来”这句话,程继春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喜。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微微颔首道:“那是自然,还要劳掌柜的费心。”
得到答复,何沧布不再看她,转头向那小弟使了个眼色,小弟很快便领命而去。
另一旁,见两人的交易已临近尾声,许小鸥的心再次拧作一团。
她迅速瞥到一旁,果见那群刚还在通铺上坐着的男女,此时已将破庙中的行李系数打包完毕,很快便要人去楼空。
这些人本就四处流窜,地形熟、路子野,趁着大雨一走,雨一停就能彻底隐没在大山里。
要是再晚一步,别说孩子,连鞋印都别想找到。
许小鸥抿了抿唇,垂眸瞥了眼手心的纸条,又抬头看向了尤野。
另一边,尤野像只哑兽般伫立着,感受到许小鸥的目光,也触电般侧过了头来。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里相撞了一瞬。
就这一瞬间,许小鸥知道,尤野揣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已经拨通了巴登的电话。
下一秒,她肉眼可见的,看到尤野的口袋里有震动响起,但几秒后,便戛然而止。
挂了。
许小鸥的心猛地一沉。
尤野没有迟疑,立刻又拨了出去。
透过口袋的一丝缝隙,许小鸥见到手机屏幕悄无声息地亮起,又一次拨通。
尤野也感受到了震动,迅速低头,将自己的呼吸压得极轻极浅。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机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几个词:“镇西……北道……贝蒙草原西口一百米,破庙……城西……北道……草原……老庙。”
电话再度断开。
震动的余韵仍停留在尤野掌心,他迅速地滑过屏幕,又一次拨了出去。几秒后,震动再次袭来,又一次被掐断。
许小鸥的心被紧紧攥住,她知道那头发生了什么。
那头的巴登,应该是接了,可是这边的声音太轻,太断,背景里又全是风雨和嘈杂,他大概率只是听到一串模糊的词,皱眉,试探着喊了几声“喂”,等不到回应,只能犹犹豫豫地挂了。
尤野急得脸蛋煞白。
许小鸥眼见他重重的咽了口唾沫,稍微平复心境后,再一次在口袋里拨通了巴登的电话。
这一次,对面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并没立刻挂断。
见此机会,尤野不再犹豫,他微微扬高了点声音,极快地又重复了一遍:“镇西……西口…贝蒙草原一百米………老庙……快来。”
他太急了,音量没能完全压住,最后的“来”字微微泄了出来,砸在破庙的空气里。
许小鸥心底一冰。
两人身后的大汉同样听到了尤野的呓语,疑惑的皱起眉。
片刻后,那大汉一下反应过来,突然上前,抓住尤野的肩膀厉声斥道:“你他妈在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