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所有可能性一一排除,这一切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向燃本来也没有办法确定究竟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现在看来,并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向燃不免看向谢昀,就连谢昀都不清楚,向燃实在是没有自信能靠他自己的力量找出脏真凶。更重要的是,他的目的是什么。
将人化妖,并且放下言灵咒术,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他还应当是一个十分强大的封魔师。
向燃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毕竟他的脑子里又没有相关的记忆和线索,自然是一无所获。
梁景什么都不能说,他虽然介怀谢昀从前对他们见死不救,可他自己也成了妖物,也能理解谢昀当时所想,那样的怪物,却是为人所化,而作为妖,要经受天律约束,不可伤人,否则必遭天谴。
那谢昀并未出手相救,也算情有可原。可梁景知道,自己并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也不甘心 就这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谢昀。”梁景开口,在他并不想说出那个人时,他元神上的撕扯也渐渐减轻了一些,果然是被言灵契约所束缚,他不能将真相宣之于口。
谢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却见到梁景的目光中带着痛苦。
“我会一直如此吗?”梁景问道。
他并不想成为妖,自从他醒过来之后,这种痛苦无时无刻不伴随在他左右,之前他还能将这份痛苦化作对谢昀的仇恨上,可现在真正见到谢昀,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恨意。
他没有理由恨谢昀,也没有理由把他们死的怪罪在谢昀头上。真正认清这一点的时候,梁景只觉得举目望去,皆是虚妄。
“不会。”谢昀回答了梁景的问题,他没有必要欺骗梁景,因此实话实说。“用妖的身体来承载人的记忆,元神已经碎裂,你撑不了多久,便会灰飞烟灭。”
听着谢昀近乎冰冷的语调阐述着残忍的事实,就连向燃也觉得这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些。只是梁景并未因此感到悲凉,他低头,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那颗躺在他胸腔的珠子,应当就是谢昀口中所说的元神,他拖着这样的一具躯体已经在这片他死去的土地上游荡很久了,已经忘了时日。那颗珠子也在一点一点崩坏,损毁。等他的元神完全碎裂的时候,应当就是他灰飞烟灭的时候吧。
梁景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结局,只是除了谢昀这件事之外,他仍然有一个约定尚未完成。这也是他最后的愿望,梁景低头,看着向燃。
“你是封魔师是吗?”
向燃并不觉得梁景知道封魔师能做什么,但既然梁景叫他,他自然是答应下来。
“对,你有什么话想说。”向燃 抬头看着这个高大魁梧的妖物,他的眼眸中还留着人间的深情,向燃觉得自己应当帮助梁景。不为别的,这也应当是封魔师的职责所在。
梁景看着向燃,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很抱歉我说不出来你想要的线索。”
“没关系的。”向燃说道:“我和谢昀之后会去调查, 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开口就是。”
梁景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他身上的破旧黑袍贴在身上。“我想从这里离开。”
向燃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不能自己走?”
“我试过,只是无论我怎么走,我都走不出去。”梁景脸上带着哀戚之色,他已经被束缚在这块土地上,无法离开。
“施术之人的法术限制,就算是妖物的躯壳,里面的人类记忆却束缚在这里,所以才不能离开,只能在此徘徊。”谢昀替他解释。
囿困于死亡之地日复一日的徘徊,也难怪梁景会如此这般妖气涣散,以至于影响到了附近,在妖气的作用下,看见战场的蜃景。
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就算梁景徘徊到元神溃散,也绝对不可能从这里离开。这一切也让他更加痛苦,在这些日子里,浑浑噩噩,连昼夜晨昏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现在梁景对谢昀已经没有了执念,现在他也只有一个念头,曾经的约定。衣锦还乡已经是不可能了,但他也只想回家,哪怕是只看最后一眼。
“我要怎么帮你。”
对此,向燃也心生同情。
梁景抬头,脸上带着伤感。“若能找到我的骨殖,应当就可以带我离开此地。”
抬头看着阴沉的天色,梁景重新变成了那只大鸟。他破碎的元神并不能支撑他长久的维持人形,振翅重新落回那半截枯木上。
向燃看着那只黑色的大鸟,找到他的骨殖,又谈何容易。谢昀望着那只鸟重新将头埋入翅膀,他转头看着向燃。
“既然 向小公子答应了,一诺千金,那就开始找吧。”
找骨殖,那又谈何容易。向燃忽然想起来,抬头看着谢昀。“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三百年。”谢昀说道,“曾经隶属于桑楚的队伍。”
“三百年!”向燃差点被自己唾沫呛死。就连桑楚的王宫都已经见不到残址,巨石都已经被风化成尘埃,更何况是人的骨殖。早就朽烂成为一柸黄土,什么都不剩了。
对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可对人来说,却已经迭世几代。
向燃抬头看了一眼蹲在树桩上的梁景,他并没有被向燃方才的声音惊动,已经陷入了沉睡。向燃把自己的气捋顺,他看着谢昀,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情绪的激动。
“三百年前的骨殖,现在要到哪里去找,这样大的一片地方,找一捧土?这里遍地都是土,这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向燃彻底泄了气,他见到谢昀脸上没有反应,便更觉得气愤。“谢昀,你说应当怎么办?”
而谢昀只是抬眸,一双眼睛映着向燃的影子。“向小公子,你尚未去找,又如何断言不可能?”
向燃语塞,也对,他并未去找过,怎么能说不可能呢?可就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向燃举目四望,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转向谢昀。
“你有什么办法吗?”
谢昀站在原地,轻呵一声。“向小公子,答应他的是你,不是我。”
“可他是你朋友吧,你就不打算帮忙?”向燃蹲在地上,他看周围的浮土都是一样的。也是,已经过去了三百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就算有什么痕迹,现在也已经完全消弭,不见踪迹。
天阴得这么沉,怕是一会儿要下雨了。
“梁景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你见到的,不过是拥有名为梁景那个人类记忆的妖物。”
向燃弯腰的动作一滞,他站起身,回头看着谢昀。
谢昀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向燃也见过他这般神情,只是今天格外让人不悦。
“谢昀,对你来说,重要的究竟是什么?人的身份,还是存在的记忆?或许你曾经认识的梁景确实已经死了,但拥有梁景全部的记忆,并且他还记得你,难道你就要因为非人,而否定这段记忆吗?重要的是神思,还是身份。”
“妖与人界限分明,不管神思如何,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人妖殊途,泾渭分明。”
身为妖,竟然还能说出这样话,向燃被气笑了。他与谢昀对视,却见到谢昀那双不近人情的眼睛。向燃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昀。向燃要比谢昀高些,他垂眸,目光落在谢昀那双赤色的眼眸中。
“我记得你之前所说,有人心比妖物更恶。”
“就算人心为妖魔,形体扭曲为怪物,他们依然是人。”谢昀抬眸,眸中寒意彻骨。“即使妖物形体当中所住神思为人,它们也依然是妖物。向燃,这是天道法则。”
“我去他的天道法则。天道就是如此这般不近人情吗?谢昀,我就不信你也是这样想得。你自己也承认,这天道法则不仅有漏洞,而且极为不公。”
“我知道。”谢昀说道。“但是天道不可违抗,若没有秩序维持,向燃,你知道世间将会是什么样子吗?”
他话音落下,向燃眼前便出现了影像。妖魔当道,鬼怪横行,到处都是一片尸山血海。妖魔食人,宛如地狱景象。
向燃被眼前血淋淋的惨景吓愣,等影像消散,看见谢昀的脸时,才恍惚回神。方才是谢昀让他看见的幻觉,可那样血淋淋的场景,当真不会变为现实吗?
“若无天道法则约束,你以为人间还会这般太平吗?妖远比人 要强大,若作恶无法惩治,那便无人为善。若人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妖物无心,更无良知。”
向燃被方才的惨景吓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只是看着谢昀的那双眼睛。
谢昀见到向燃这幅神情,发觉自己方才做得有些过了,语气也稍微和缓了一些。
“妖物的力量凌驾于人,若没有天道加以约束,作恶更胜人百倍。就算有人的神思会出现在妖身上,也会被妖性侵染,这是人与妖在本质上区别。人成不了妖,妖也成不了人。”
“谢昀。”向燃开口,语气也并不像方才一般咄咄逼人,他注视着谢昀的眼睛。“你曾经想过要成为人吗?”
谢昀闪过一丝惊讶,抬头看着向燃。向燃看着谢昀,又问了一遍。
“谢昀,你曾经有一刻想过,要摆脱所谓天道束缚,变成人吗?”
“没有。”谢昀别开目光,垂眸看着地面。
只是在遥遥看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有时候他也在想,在短短百年之中,经历风霜雨雪,喜怒哀乐,短暂且充实,又会怎样。
所以他才会想要靠近一点,去倾听这世间的祈愿,去看这人间的悲欢。
他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人,只是希望 更近一些,让他见到人间烟火,天地万象。
依照天道法则行事,谢昀也已经在这套枷锁下关了千年。若砸碎这枷锁,只会让人间动乱。谢昀并不喜欢看见人死,他也并不喜欢由他来亲手解决那些身负天罚的妖物。
这并不仅仅是职责,更是加诸于谢昀身上的镣铐枷锁,为叛逃而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