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半妖之躯的何月玲，与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商钦垂眸，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伤痛，或许是这经年没有结果的苦守。他所经历的，让他身心俱疲。
在妖长久的寿命当中， 被炽烈的情感所左右的心，终究会在这漫长的岁月当中渐渐疲惫。
商钦并不相信封魔师，更不相信那个所谓天道的使者。与他们同行的半妖，在这个少女身上，至少是人与妖血脉相通的证明。
凡间终归是人的凡间，妖行走在这人世，终要面对偏见与非议。这些东西化为沉重的枷锁，活得时间越长，带着这些枷锁也就越久，心也就更为疲惫。
商钦在这山中，比朱辰待的时间要久很多。在他还没将伯兴捡回来的时候，一个人住在这山林当中，有太多的时间去看这山中的一草一木。如何开花结果，又如何得灵气所化，开蒙灵智，化为人形。
由物化人，自然艰难无比，初时只是仿照这他的相貌，化成不到三尺余高的小童。虽然经历风吹日晒，天地灵气，但是到底不过是顽石，牙牙学语，话也说不周全。
商钦并未想过要收徒，但山中寂寞，既然能生出灵智，也算开悟，商钦并不介意点拨一二。算是聊以慰藉，还是有别的什么感情，商钦无法断定。
又不知在山中过了几多寒暑 ，开蒙灵智的小妖已经变得十分聪明，甚至还从他的脸上透出几分狡黠。他的化形也从仿照商钦的样子，化作眼尾丹红的美人。
只是她仍然会像小孩子一样，缠着商钦，让他讲道。虽然仍如之前一般，听到一半就会睡着，但是蝴蝶带着散碎阳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商钦并不忍将她叫醒。
在她向着商钦讨要名字的时候，商钦就应当发现有所不同。不过就算她不开口，商钦也早就给她想好了名字。辰砂本色为朱，那便叫做朱辰。
原本日子本就应当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朱辰告诉商钦，她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在山林当中迷了路，她将那人带出了山，同时心也一同被带了出去。
商钦虽然失落，但是也并没有反对。他一直于山中避世，就算是在这深山老林当中，也难免会有人来。这凡间毕竟是人世，对于朱辰来说，爱上一个人不是好事，却也未必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朱辰走后，商钦的日子又回到了往常那样，修道，坐禅，只是时不时能听见娇俏少女的声音，回过头去，却只能看见庭前叶落。
院中的树木落了三次之后，朱辰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连带着山中的阴云。
商钦并没有看到元神的能力，但看朱辰的状况，便知道有所不对。朱辰站在廊前，一如翻了错的孩子般，她的声音也将商钦心中的侥幸击碎。
“我杀人了。”
商钦原本拿在手里的茶杯滑落，在他面前摔的粉碎。商钦弯腰想去捡起那些碎片，朱辰的眼泪已经落在茶杯的残骸旁边。
她抬起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将自己的元神显化出来，漆黑的印记烙在上面。“我杀人了，我要怎么办？”
望着朱辰元神上的罪印，商钦的动作停滞，他说不出任何话，甚至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妖在化形之日，便已知晓所谓的法则。异类害人性命，必遭天谴。天罚或早或迟，但只要刻上罪印，便已经判了死刑。
商钦伸手，却在将要触及朱辰的一刻停住。他又要怎么安慰朱辰，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你为什么杀人？”
心中种种情感，出口的只是一句冷静克制的询问。
朱辰收了显化元神的法术，她止住了眼泪，情绪也平静下来。这三年，开始平安无事，后来她的相公不知道得罪了哪位权贵。人间亦如妖界，弱肉强食，在权力倾轧下，朱辰的相公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朱辰身怀异能，却也不能时时看住她相公。
最终还是被人钻了空子，等朱辰赶到的时候，等着她的不过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就算是妖，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却有复仇的本领。
根本不用朱辰找，仇人自己就送上了门。
就算知道结果如何，朱辰毅然决然的杀了仇人，替自己的夫君报仇雪恨。
在她安葬了夫君之后，才回到了山中，找到了商钦。刻在她元神上的罪印，便是天道对此事裁定。天道判朱辰有罪，异类害人，不论缘由。
朱辰此番前来，也只是与商钦作别，她在凡间还有事情未完。她的丈夫还有老母，她须得替她丈夫为其养老送终。
在朱辰再次离开之前，商钦在朱辰身上留下一分神思。只凭朱辰所述，他便知道此事并不简单。
朱辰所杀之人混账，可他家中的确位高权重，知晓朱辰是妖之后，竟然请到了封魔师一脉的旁支。
那姓叶的封魔师虽然是旁支，但是却极为厉害，朱辰这样本就没有几分修为的小妖在遇到有些本事的封魔师之后，根本不是对手。
在朱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商钦果断显化自己留在朱辰身上的神识，打退了那封魔师。
他将朱辰从生死边缘救回来之后，朱辰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她伤养好便离开了，虽然还是在这山中，但是她开始化作美女，引诱进山的行人。先是猎户，樵夫，被她的美色诱惑，接着便落入她的口腹。
朱辰依旧会来找商钦，不过之后的她更为妩媚明艳。因为吃人的关系，修为增长极为迅速。
商钦不是没有劝过她，但朱辰只是眉眼微弯，笑着为自己开脱。
“若他们不会贪恋美色财帛，又怎会丧命。不过也是恶徒，没什么不同。既然天道已经判我有罪，就算我再杀多少人，也是一样的。这柄悬在我头上的利剑，迟早都会落下。”
此后两百年，朱辰都没有再来看过商钦。
不过商钦知道她还在山中，看山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便知道朱辰在做什么。她依然杀人，法术也愈发妖邪。商钦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朱辰愈发滑下深渊。
最近这一百年，朱辰又来找商钦了。她出现在商钦这里的时候，商钦几乎认不出来她的模样，她的妖力深厚，眸光明艳。
可就算她现在的样子再美，在商钦眼里，也不过是为杀人所造污秽的皮囊。他宁愿当初他不放朱辰下山，也好过朱辰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朱辰会来找他，是因为恐惧，她能预感到自己的死期接近，这种感觉比过去的时候更加强烈。她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死亡的阴云笼罩在她左右，天谴的雷霆很快便会落在她身上。
若是从前，她可以平常的看待生死，可以平静的接受自己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注定的结局。现在并不能，她的道心已经被这经年的污秽所污染，剩下的也就只有生存这样原始的欲望，不惜任何手段。
商钦毫不怀疑，这一套朱辰已经做过好多遍了，就像诱惑猎物一般，她太知道应当做出什么样的姿态让人心软，这一切都让商钦厌恶，可他不得不承认，朱辰太了解他了。
了解他，所以更能利用商钦对她的感情。朱辰便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上门来求他。
商钦也没有拒绝，他并不知道天罚将以什么形式出现，但他还是答应下来，就算舍命，也会护住朱辰，就算是为了他最初相识的那个朱辰一样。
向燃他们来的时候，朱辰也告诉了商钦，关于那个封魔师，还有在他身边的大妖。商钦看到谢昀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朱辰因何而恐惧。
象征天谴死亡的使者，追随封魔师而来。至少这要比商钦所想最坏的结果要好上一点，至少面对的也是妖，而不是无形的天道。
是妖还可以一战，也还可以拼尽全力，保住朱辰平安。
商钦将朱辰隐藏的很好，连谢昀都找不出一丝踪迹。他并不相信封魔师，也并不相信谢昀，但他都快要死了，讲些过去的陈年旧事，也不在乎了。
谢昀低头冷笑，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愚行的嘲弄。他伸手捋了挡在额前的碎发，眼神凛然。
“她杀了那么多人，你还在为了那个吃人妖物开脱吗？”
“我并非否认她的罪行，不过是对过去的缅怀而已。”商钦说道。“她已经与过去不同，我知道她的目的，也知道她是在骗我，但我宁愿她骗我。”
“当真愚蠢。”谢昀冷嘲热讽地说道。“我只是代执天罚而已，你们不会以为躲过了我，天谴就不会落下了吧。换个说法，我不过是执行过程中的一个助手。没有我，天道法则依然会运行，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我的存在，只是让这个过程更加干净利落一点。”
商钦愣住，抬头看着谢昀，谢昀冷静的讲出残酷的事实。
“就算今天我杀不了朱辰，朱辰依然会死，你所做之事，也就好无意义。”
听着谢昀说这话，商钦反而低低笑了。
“毫无意义吗？”
他仿佛自嘲一般，何月玲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这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向燃一直看着谢昀，他试着去理解谢昀的话。他开始好奇谢昀的真实身份了，他知道谢昀是妖，可总感觉，谢昀有与其他的妖并不相同，无论是商钦也好，朱辰也好。谢昀都跟他们并不相同。
是谢昀口中的职责所致，还是因为谢昀本身便与他口中的天道息息相关。
这一切的疑点太多，就连谢昀到南华的理由，向燃都有些疑虑。
谢昀的注意力在商钦身上，余光扫见向燃探究的眼神，也没有在乎。
“你千年修为，为了吃人妖物，并不值得。”谢昀说。“过去的终究只是过去，你救下的，已经不是你所想救的那个朱辰。”
“我没想到您还能说出这种话。”商钦抬头，脸上带着笑。
“同为妖的忠告而已，若你不听，我也没有办法。”谢昀将幡杆握在手中。“天道执仗，包庇者同罪。”
商钦只是闭上眼睛，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