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下)
夜来2021-11-03 17:154,745

  火锅欢快地咕咚着热气,配合着周遭聒噪的话语。例行的小组讨论会结束后,仇筱筱把大家带到这家新开的火锅店。下过几场秋雨,气温骤降,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火锅登场。在蒸腾起热气的暖烘烘的包间里,大家暂时把愁人的来访者都抛在了脑后。

  艾晨虽然也不时附和一下大家的话题,但她的心情却始终轻松不起来。那晚见过江筠之后,她左思右想,联系了节目组的叶思闻,告诉她自己和“小红帽”取得了联系,但“小红帽”决定不再上节目了。艾晨怀着抱歉的态度,毕竟这里面有着她的责任。但叶思闻告诉她,“小红帽”引发的风波已经平息了,下面几期节目也已经常规录制了,当然,如果“小红帽”心意转圜,节目组随时欢迎。

  和节目组交代完,似乎一切都已经落幕了,按理说艾晨应该重新开始休假计划,可她的心已经彻底被江筠搅乱了。她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句“我们的咨询关系从来都没有开始过”。这是真的吗?翻看着这三个月来的咨询笔记,“庄晓斐”在咨询室里说过的话,难道就没有江筠自己的心声吗?那个关于鳗鱼的梦,难道也是她虚构出来的?再好的演员,都需要用自身去赋予角色,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只是用一副躯壳去演出?

  更何况,还有许多疑团没有解开。江筠借着“小红帽”的身份揭露出性侵的事,直到现在网络上还有许多人在讨论那个人是谁。如果她想借助舆论力量向罪魁祸首开战,为何刚刚鼓起士气,便偃旗息鼓?她接下来一定还有计划,会是什么呢……

  当艾晨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抛开这些念头,她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离咨询师的身份已经太远了。对江筠的关心、担忧和疑惑,都早已超出了咨询的界限。在陈怀君的面前,她不知该如何讲述整个过程,这里面有太多的心情,与她自己、她的过去、她的幽灵有关。最终,她只是简单地告诉陈怀君,她找到了“小红帽”,对方终止了咨询关系。

  为了让自己不再去想关于江筠的一切,艾晨只能用工作来填充。她回到咨询中心,参加每周的例行小组讨论。团队互助是心理咨询师非常重要的支持力量,即使艾晨更多时候只是听听别人的案例。关于江筠的事,艾晨并没有吐露。是基于保密协议,也是因为她心里清楚,她和江筠之间,已经不再属于咨询关系的范畴……

  “艾老师,这事你怎么看?”葛秋颜夹着一块毛肚,期待地看着艾晨。艾晨这才发现自己的思绪又飘走了。

  见艾晨一脸茫然,葛秋颜又将她看到的新闻讲了一遍。虽然是又讲一遍,但她的愤慨有增无减。前段时间,一家野鸡培训机构开办了一套“压力训练”课程,找准了都市中产的痛点,打着心理学的幌子,用各种伤害性的方式进行所谓的抗压训练,其中包括对学员进行“辱骂”、“痛斥”,鼓励将他们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众人面前,美其名曰“提高承压阈值”。

  在一次“被辱骂”的过程中,有人突然猝死,才将这类课程的负面影响推入公众视野。但即使是这样,也有不少人认为,只要培训机构没有做出身体上的伤害,那么死亡责任在于其自身的健康隐患。大众对心理知识了解甚少,更是大大低估了此类培训有可能造成的心理伤害。

  “现在是个机构就能打着心理学幌子圈钱,既没有专业性又没有起码的道德,太可恨了!”葛秋颜狠狠地嚼着那片毛肚。

  就在艾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程奕推开包间的门进来了,带来外面的一阵凉气。“没吃完呢吧?我可是一忙完就赶过来了,服务员,加套餐具!”

  对饭桌上的气氛视若无睹,程奕意气风发地往艾晨身边的空位一坐,“我正找你呢,周六下午的时间空出来,参加我的发布会啊。”

  “什么发布会?”艾晨一头雾水。

  “我新书的发布会啊。”程奕从包里掏出两本书,“第一批这几天刚印好,我今天就拿了两本,回头每人一本哈。我都签了名的。”

  “《懂心理学你就是高情商》,”仇筱筱伸手拿过其中一本,“这名字取得……”

  “是不是一听就会畅销?我跟你们说,取好了书名就成功了一半,我这本是柯老师亲自给取的,周六的发布会他也会去,媒体也不会少!”

  “柯老师?柯老师是谁啊?”仇筱筱问。

  “柯经纬。”葛秋颜接道,“陈教授的学生中最出名的,这两年好多心理学畅销书都是他做的。”

  “艾晨你应该认识吧,算是你师兄?”程奕说,“以前柯经纬在心理咨询界很厉害的,要不是因为那件事……”

  程奕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于是住口了。

  “因为哪件事啊?”仇筱筱的好奇心被勾起了,见程奕不再说了,便扭头询问地看向艾晨。

  程奕知道艾晨也不想多说,马上岔开了话题,“差点忘了交待,发布会呢我安排了一个你发言的环节,你提前想好词儿啊。要是你懒得想,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份发言稿,你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还有几天时间可以改……”

  手机响起新消息的提示音,程奕已经把稿子发过来了,艾晨无可奈何,她向来不喜欢那样的场面,本想找个理由拒绝去发布会,这下看来也不行了。

  ————————————

  火锅局散了后,艾晨打算穿过街心公园步行回家。空气变得清凉了,刚刚午饭的时候刮了阵风,马路上积了层还没来得及扫的落叶,踩在上面有种绵软的踏实感。不时有戴着耳机骑着单车的年轻人从身旁飞驰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车铃。他们的身影让艾晨想起了刚来青川上大学的时候,她也是那么畅快,那么轻松,全新的人生刚刚展开,以那样的心情去看待周遭,一切都似乎充满了美好的隐喻。那时的她不会想到,后来会遇到“幽灵”,她的性格、职业和生活从此都起了变化。更不会想到,在她想要鼓起勇气面对“幽灵”的时候,又遇到了江筠。艾晨不信命运,但也禁不住有了这样的慨叹……

  忽然,艾晨停住了脚步。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一对新人正在拍摄婚纱照。

  艾晨所不相信的命运仿佛急于跳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穿着休闲西装的新郎,正是艾晨的前男友卞远。

  摄影师指挥着新郎将新娘抱起来,卞远的动作还是那么笨拙,惹来新娘几句亲昵的责怪。似曾相识的记忆一时涌入艾晨的脑海,令她措手不及——

  在艾晨成为顾盼的咨询师后,顾盼的情况时而好转时而恶化,让艾晨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她身上。那段时间,她和卞远常因聚少离多而发生争吵。作为急诊科医生的卞远,虽然也很体谅艾晨的工作,但两人的感情还是一度受到影响,几乎走到了分手边缘。

  在艾晨的努力之下,顾盼的情况终于逐渐平稳下来,她告诉艾晨,她开始了一段稳定的恋爱。顾盼经常对艾晨说起和男友的恋爱点滴,艾晨也为她终于能建立一段有益的爱情而感到欣慰,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没过多久,顾盼却突然遭遇了分手。她状态低迷,情绪再次起伏。艾晨不遗余力地为她付出,终于稳住了状况,把自杀的念头暂时从她脑海里清除出去。

  也是在那段时间,卞远和艾晨的关系逐渐好转,卞远跟艾晨求婚了。艾晨答应了他,两人开始筹备婚礼。

  那个星期五,一大早,艾晨就接到了卞远的电话,说今天摄影师那边临时空出了时间,可以拍婚纱照,他知道艾晨今天有工作,但如果今天不拍的话,按照原定的时间,可能会赶上他出差,到时候还要改期,一拖再拖,就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了。婚礼的事一直是卞远在忙,艾晨本就有点过意不去,卞远这么一说,艾晨马上答应了,打电话给咨询中心请假。

  那天下午的拍摄过程中,艾晨接了好几个电话。先是前台助理跟她确认下礼拜的时间安排,然后是程奕打来跟她吐槽新来的实习生。

  在电话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卞远终于有点不高兴了,“每次跟你约会,都是被电话打断。就是因为你每次都会接,他们才会在明知你有事请假的情况下还打给你。”卞远看着艾晨,“今天能不能别再理工作了,我们把照片拍好。”

  自从做咨询师开始,艾晨的手机总是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尽管咨询师在咨询室外并没有接听来访者电话的义务,她还是怕错过一些关键的时刻。不过卞远说得没错,也许她是该学着把工作和生活分分清楚了。

  艾晨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四个小时以后,拍摄终于结束了,已将近晚上八点。艾晨和卞远又累又饿,卞远问她想吃什么,艾晨摇摇头,说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家休息。

  艾晨从包里拿出手机,关掉飞行模式,瞬间,手机涌入了很多条短信息,都是来自同一个号码,语音信箱。上面显示,顾盼连着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

  艾晨拨过去,但那边已经是忙音。

  就在那个傍晚,顾盼把自杀付诸了行动,并且成功了——她生前最后一次求救打给了自杀热线,在接线员的询问下,她绝望地表示,除了自己的咨询师,谁也理解不了她,然后在从高楼上纵身跃下,电话录音记录了整个过程……

  艾晨被击溃了。虽然她知道自己不需要为顾盼的死承担责任,但她忍不住要一次次地去假设,如果那天她没有请假去拍婚纱照,如果她早一点察觉顾盼的自杀计划,如果她没有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有任意一个如果,顾盼就很可能不会死……

  艾晨还沉浸在回忆中,卞远也看到了她,趁新娘去一旁换装的时候,卞远走了过来和艾晨打招呼。卞远问艾晨过得怎么样,艾晨恭喜卞远新婚快乐,略显尴尬的客套中,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当时分手的话题,尽量表现得像是久未见面的普通朋友。

  艾晨刚想结束对话离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手,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艾晨转过头,捕捉到谭阳“包在我身上”的微表情,艾晨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亲爱的,怎么走到这了,我刚才一直找你呢。”谭阳故意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看向卞远,“这位是——?”

  谭阳的突然加入,让场面更窘迫了。卞远看出艾晨的身体语言很是别扭,他也深知艾晨不可能交谭阳这种类型的男友。而艾晨也一眼就明白了卞远已识破这出拙劣的“英雄救美”。两人都红着脸笑了笑,心照不宣地配合着谭阳的演出,以免尴尬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这是我的朋友,卞远。这是谭阳。”艾晨说。

  好在新娘那边已经换好装了,朝卞远招手,卞远和谭阳寒暄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和卞远说话的是一男一女,新娘没有起疑。也许卞远会淡淡地提一句“刚好遇到两个朋友”搪塞过去,或者他会顺水推舟,把谭阳的谎话再说一遍。又或者,他根本无需解释,新娘不像是个多心的人。只有一种情况是不可能的,他不会把事实老老实实同新娘说一遍。以艾晨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个藏得住秘密的人。

  “前男友吧?怎么样,我够配合你,够给你挣面子吧,不然你得多尴尬!”谭阳的话打断了艾晨的思绪。

  “你真是用实际行动表演了什么叫做: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艾晨失笑。“好在他应该了解我。”

  “什么意思?”谭阳表情夸张,“你意思是我给你丢人了?不是,什么叫他应该够了解你?”

  艾晨懒得和谭阳解释,往公园大门的方向走去。好在谭阳很快说起了正事,让艾晨从刚刚的情绪里迅速抽离出来。

  谭阳说他这几天查了一下江筠,她没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了。后来回老家那边开了一段时间民宿——就是在九明山脚下,庄晓斐自杀的地方,不过民宿现在已经卖掉了。这些信息到底有没有帮助还不清楚,他会继续查下去。谭阳本来是想来找艾晨聊聊接下来调查的方向,没想到在公园遇到了。

  见艾晨只是默默听着不表态,谭阳有些急了,“怎么,你不会真的听江筠的,不查了吧?”

  一种熟悉感将艾晨包围了。自从那晚在江筠楼下告别,她以为终于可以回归原来的世界,但这段时间以来,她却反而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你还想继续查?”艾晨问道。

  “当然,我可舍不得这沉没成本。我直觉一向灵,我敢肯定有朝一日这篇稿子写出来一定会大火。再说了,难道你就没有好奇心,不想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说不好奇自然是假的。艾晨比任何人都更想去探查江筠和庄晓斐的关系,她计划背后的秘密。她更想要真正地走进江筠的心,解开所有疑团。可她被心理咨询师这个身份困住了,被职业伦理困住了。她能那么做吗?去探索一个被职业伦理禁行的区域,冲开咨询关系的枷锁,这对于她,对于江筠,对于死去的庄晓斐,对于一桩仍是悬案的性侵事件,对于一位隐藏的罪恶人士,到底意味着什么?

  忽然,艾晨的手机响了,是咨询中心打来的。艾晨接起,仇筱筱的声音传来。

  “艾晨姐,你一会儿能来一趟咨询中心吗?这边有位访客。”

  “我暂时不接新的来访者,你不是知道的吗?”艾晨有些疑惑。

  “他说不是想找你做心理咨询,是有些重要的事想和你聊聊,他说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谁啊?”

  “他说他叫唐子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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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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