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顾博和钱镠领着一众随从便沿着大道往青龙港码头方向疾驰而去。
一刻不见到乌炤度差人送来的这批渤海骏马,钱镠一刻都安不下心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众人已经抵达了人声鼎沸的青龙港码头。
有趣的是,码头不远处的青龙镇上这时反倒人流有些稀疏,似乎大半个镇子上的居民都跑到了码头旁去看热闹。
只见五艘三桅平底沙船静静停泊在松江入海口的港湾之中,一匹又一匹毛发十分油亮光泽的高头大马从栈桥上被牵下。
江南极少能见到肩高超过四尺的骏马,而现在,光是从其中一艘大船上被牵下的五尺骏马就不止十匹,不时在围观人群中掀起一阵阵惊呼。
这等盛况甚至吸引到了许多路过的客商驻足观看,啧啧称奇。
“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竟能一口气买下恁多渤海骏马,某在此地看了半天,牵下来的马匹怕是超过半百之数了,可还未见船上卸货有半分停歇。”
“嗨!你看那旗!‘渤海国忠部正司’,还是从海东那边来的船!”
“没准是给润州镇军买的马?”
有人耐不住性子,开始猜测这批骏马的归属。
发声者穿着身米黄色绸衣,一副行商打扮,下盘沉稳,指骨粗大,俨然是个长年习练武艺的豪枭之辈。
听其口音也接近江北徐泗一带人氏,身后跟着十好几个佩刀护卫,一看便是外地来的盐商。
“那怎么这船队不在丹徒卸货反倒跑到华亭来了?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
听到这话,旁边的本地坐商不屑地撇了撇嘴,当即不服气地出言反驳道:
“这马一看便是徐浦场的顾少府买的,曹司空在徐浦新设了个宁海镇,暂由顾少府以团练使兼领宁海镇遏使之职,这新立的军镇自然是需要马匹。”
“哦?顾少府不是那嘉兴监华亭榷场的主官吗?怎的又兼任了团练使?”
那徐泗客商也不恼,反倒笑着问了一句。
见此人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这本地坐商也觉得自己先前说话语气太冲了,于是也抱歉地拱拱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跟这位客商解释了此事的始末。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那顾少府当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了?”
徐泗客商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随即跟这名坐商揖别,骑上马带着一众佩刀随从沿着大道往徐浦场方向去,正好跟顾博和钱镠一行人擦肩而过。
......
钱镠迎面撞见此人只觉十分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只好作罢,转过头跟顾博说:
“这人应当是去徐浦场买盐的盐商,身边随从人人带刀,眉眼间更是有股狠戾之气,想来必是与人厮杀过的。”
“到了华亭榷场,在宁海镇军的眼皮底下,他纵使是有千般武艺,也得乖乖交钱,钱大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啊!”
顾博听钱镠说这群人不像善类,心里并不在意。
再不是善类,难道他们还敢在数百镇军保护,数千净莲社员注视下作乱不成?
那他们可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钱镠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太敏感了。
他望向不远处还在卸货的三桅帆桨大船,感叹了一句:
“也不知那位乌郎君派了谁来护送这批良马,我真是担心会有什么闪失,教我无法交代啊!”
“哎,钱大休要太过焦躁,少不了你的马!”
顾博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好言安慰他道。
另一边的栈桥旁,鼎新社船队的几名船长聚在一起,向东家派驻在青龙港码头的书办登记了这次航行的经过,收益,损失等等事项。
书办向他们再三询问细节,核查无误过后才在案桌上的印纸里签上了自己的姓名,按上手指印,同时也让船长们签字画押。
若日后东家那边向卖家核对情况,万一出了差错有对不上号的,船长和书办都跑不了。
所以在这个环节上他们都很谨慎,不敢稍有闪失,船长之间还互相提醒,生怕自己会遗漏记错了什么。
待鼎新社这边的人都做了记录过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白面小郎君乌长禄连忙出声提醒道:
“乌某还未见到顾少府家人,不知你家东主何时才会派人过来?若见不到顾少府的亲眷,乌某可不会随便把马交给你这书办!”
那名书办无奈地摊了摊手,说:
“还请乌家郎君稍安勿躁,顾少府必会差人前来的。”
话音未落,一名年纪稍长,与顾柯样貌有六分相似的壮年男子在滚鞍下马,拱手作揖道:
“这位便是乌家的永寿小郎君?顾某因事来迟,让小郎君久等,恕罪恕罪!”
(乌长禄表字永寿)
在他身后,一众手持短矛,腰佩横刀,头戴兜鍪,身披胸甲的令使立即驱散了周围围观的人群,将刚刚从船上转移出来的马群与闲杂人等隔绝开来。
日后令使们传递信报,斥候哨探,与敌厮杀可都仰仗着这些金贵的畜生,可不能在这里出什么损失,不然他们可就只能靠两条腿硬走了。
正是赶到青龙港码头接应渤海来客的顾博一行人。
乌长禄见为首一人气质沉稳,样貌与顾柯六分相似,心道这估计便是顾少府的兄长了。
乌长禄也立即拱手作揖回了一礼,随后便指着他身后被马倌看管的马群自豪地夸耀说:
“这便是吾家大兄卓如遣某自青泥浦越过乌湖海送往登州马市,赠予顾少府的渤海骏马!
想必顾家兄长在江东未曾见过这般雄壮的神骏吧?”
(乌炤度表字卓如;此处的青泥浦乃是渤海国西南端与登州隔海相望的一座城市,位置与今辽宁大连市基本重合。)
其貌不扬的钱镠跟在顾博身后一言不发,乌长禄还以为他是顾博的随从,便没有和他见礼。
但顾博却主动向乌长禄介绍钱镠道:
“这位是钱大,单名一个镠字,表字具美,乃是吾家四弟的结义兄长,也是吾弟治军的左膀右臂,暂居虞侯一职,掌管一军之耳目。”
钱镠猝不及防,见顾博一脸鼓励的样子,他感激地看了顾博一眼,随即不卑不亢地和乌长禄见过了礼。
乌长禄这才认真上下端详了钱镠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
“不知钱大兄武艺如何?可敢让我在演武场上讨教一二?”
俨然是要跟钱镠过上几招。
顾博暗叫一声“不好”,心说自家四弟说得一点不错,乌长禄这靺鞨儿当真是个武痴,见到习武之人便想跟人比武。
钱镠也不露怯,笑着应下了乌长禄的挑战。
他眼见乌长禄身后不远处临时搭建的马厩围栏内,成群骏马不时发出几声雄浑的嘶鸣声,心痒难耐,连忙问乌长禄道:
“可容钱某先试试这马的成色?”
乌长禄闻言立即露出了那种对自家乡土知名物产特有的自傲表情,挑衅般地说道:
“钱大兄可休要小看了这匹纯血乘黄,肩高五尺四寸,掌宽,性情暴烈,从来都只服膺骁勇之士,在扶余府都鲜有人能驯服它。
钱大兄仔细莫要被它甩下背来,伤了身子!”
(渤海国扶余府大致在今吉林长春到四平的蒙东草原一带,地势平坦,西面隔辽水与契丹相邻,以出产良马而闻名。)
钱镠也不回话,只是笑了笑,坚持要试试自己能否驯服这匹性情暴戾,用山海经中神兽来命名的纯血神骏。
乌长禄示意马倌将那匹乘黄牵出围栏,把缰绳交到钱镠手中。
乘黄见自己的缰绳一离开马倌的手掌,立刻便从粗大的鼻孔中呼出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流,灼得人直欲躲闪,不敢与它高贵威严的瞳孔对视。
这匹肩高几乎和钱镠嘴部平齐的神骏并未直接表现出它暴烈的脾性,反倒近乎无视了钱镠的靠近,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放在眼里。
钱镠往日只骑过肩高不足四尺的劣马,手一接过这匹乘黄的缰绳便忍不住高声赞叹了一句:
“好马!且看我如何降服!”
说罢他便伸出手试图抚摸乘黄颈上茂密的浅黄色鬃毛。
乌长禄在一旁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顾博见状也皱了皱眉,有些担心钱镠会出什么意外。
乘黄修长而不失力量感的脖子被钱镠粗糙的手掌一碰,它便愤怒地圆睁双目,侧过脑袋,用那只直径达两寸的巨大眼球死死盯住了眼前这个胆敢冒犯自己的人类。
“希律律——”
这匹来自辽河东岸,曾长年奔驰在渤海国扶余府广袤原野上的强壮骏马当即就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鸣,试图挣脱缰绳的束缚。
它将两只前蹄弯曲,仅凭两只粗壮的后腿人立而起,形态宛如扑食的山中猛虎,目标直指拉住它缰绳的钱镠。
倘若被这体重超过千斤的神骏给实打实踹上两脚,即便是精通武艺的钱镠,只怕不死也会重伤。
顾博见此情形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叫钱镠松手逃命了,但他眼见钱镠似乎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只好按捺住了内心的焦虑,强自镇静下来。
与他那深受儒学熏陶,能凭文才在唐朝宾贡科举里考中进士头名入仕的长兄乌炤度截然不同,乌长禄继承了那在山中雪野里挣扎求生的黑水靺鞨先祖勇武好斗的特质,堪称是闻战则喜。
见到出众的骏马和精美的兵器比见到绝世美人还要痴迷,钦佩技艺纯熟的武士胜过尊重父兄。
若不是长兄乌炤度与他乃是一母所出,更是几乎亲手把他带大,时时将他带在身旁保护,他恐怕连自家兄长都不会轻易服从。
如今见到钱镠和这匹乘黄神骏之间殊死搏斗,互不相让的场面,更是几乎让他的鲜血沸腾起来。
为了刺激钱镠,也为了让这场人马间的对抗更具传奇色彩,乌长禄当即便朝钱镠高声喊道:
“倘若钱大兄当真能降服这匹乘黄,乌某愿自掏腰包为顾少府买下这批骏马中的一半,白白赠予鼎新社!”
此言一出,不仅在场的钱镠和顾博等人被乌长禄的大手笔给震惊了,就连在一旁观看的围观群众都不禁发出了赞叹声:
“不愧是渤海国高门出来的郎君,这等挥手就送出数十匹骏马的大手笔,只怕在润州扬州也难找出几个!”
也有人见这匹乘黄性情暴烈,体格远超寻常骏马,担忧地说:
“赏格虽高,却也不是那般好拿的。那乘黄如此桀骜难驯,凶悍异常,我看这钱大也从未见过,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
乌长禄追加的赏格和围观者的惊呼并未让钱镠心神动摇,他始终冷静地观察着眼前这匹黄色骏马的肢体动作,也丝毫没有松开手中的缰绳。
他与乘黄在厩舍外的平坦空地上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不断周旋,不时弯腰躲过乘黄致命的踢击,又不断贴近它健硕的身躯,试图翻身上马来进一步控制它的运动。
在一旁观战的乌长禄只觉自己心跳重得如同击鼓,眼窝两侧的太阳穴被泵动的鲜血刺激得不断鼓起又落下。
钱镠灵巧而不失力量感的躲闪在他眼中宛如是在与性情暴烈的乘黄共舞一般,危险而又惊艳,让他回忆起故乡山林中老练的猎人在雪地里狩猎巨熊时灵活的游斗。
原本觉得此行护送马匹会很无聊的乌长禄见到钱镠驯马的英姿,现在却恨不得能以身替之,只觉得不虚此行。
终于,在接连躲过乘黄几次踢击后,钱镠察觉到乘黄气息变得有些紊乱粗重,动作也变得缓慢了许多。
“看来自己消耗乘黄体力的尝试没出错,频繁地人立而起踢腿攻击即便是对这匹骏马而言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钱镠心想。
他找准时机,在向前迈步的同时将手中的缰绳在拳头上缠了几圈,以免到时候上马一个不注意缰绳脱了手。
“嘿,好个天生神力的畜生,总算轮到你耶耶我还手了!”
钱镠大喝一声,用一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乘黄颈上的鬃毛,全身发力一跃而起,稳稳地坐上了乘黄的马背。
“吁!”
“希律律!!”
激烈的人喊马嘶交错在一起,一时间让旁边的观众们有种身处战阵之中的错觉。
幸好这匹乘黄提前装好了鞍具,不然钱镠还真没这么容易就能坐稳。
可即便被钱镠飞身坐在了背上,这匹乘黄仍旧不肯屈服,不时猛地踢蹬后腿试图把钱镠掀翻下马。
但能同时借助身体,鞍具和缰绳来控制马匹的钱镠,比他起站在地上时可就难缠多了。
钱镠始终沉稳地用双腿夹紧马腹,不让自己的身体脱离乘黄的背部,同时另一只手还不断抚摸乘黄的颈侧,试图让暴烈的骏马冷静下来。
见此情形,尽管钱镠还没完全让乘黄服从自己的控制,但乌长禄却已经大呼过瘾地鼓起掌来:
“钱大兄已然将这匹乘黄拿下了,当真好汉子!乌某说到做到,这批骏马,半买半送,就此交割给鼎新社了!还有随行的四十多名马倌牧奴,其身契也一同交予顾少府。”
乌长禄话音未落,乘黄便发出一声哀鸣,垂下马首,喘着粗气不再猛烈挣扎。
剧烈的对抗让它浑身都被汗液给浸湿了,那漂亮的颈上鬃毛如今沾上了汗水也不再威风。
乘黄俨然是已经认命了,屈服在钱镠这丑汉子的淫威之下。
顾博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入手只觉冰冷黏滑,显然是在自己观战时出了一头的冷汗。
围观的众人见状更是忍不住为钱镠高声喝彩:
“钱婆留当真神勇!”
几个临安县来的客商更是涨红了脸大呼小叫,见到同乡在人前表现得如此神勇出众,他们也与有荣焉。
安抚好乘黄后,钱镠飞身下马,再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了满脸都是敬畏神情的马倌,让他把乘黄牵回厩舍休息,顺便给它洗洗身子。
随即钱镠便走回到顾博身前笑着拱手说道:
“幸不辱命!”
然后又朝乌长禄作揖说:
“多谢乌小郎君赠此宝马!钱某代顾少府先行谢过了!”
“宝马配英雄,合该如此!乌某以往在江东只佩服顾少府一人,如今又多了钱大兄,当真是不虚此行!”
乌长禄蛮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这些在江东价值共计数十万钱的优秀马匹。
此次他一共从登州马市和渤海国内带来了一百三十九匹骏马,除去在海上因病死亡的六匹,抵达青龙港码头交付给鼎新社的,总共有一百三十三匹渤海骏马。
这些马匹的数目和平均素质,足以让润州镇军也眼红嫉妒得要发疯了。
如若不是乌炤度亲自安排,顾柯就是拿几千贯钱恐怕一次性也买不来这么多渤海好马。
鼎新社原本谈好的价钱其实就已经是半买半送的一千三百贯钱,而乌长禄大手一挥又给减去了一半的价钱,这份人情当真是值钱得没话说。
不过顾柯事前就交代了不能让乌氏觉得自己是单纯卖人情吃大亏,他要的东西还不止这一百来匹马这么简单,不能弄成一锤子买卖。
顾柯让二兄顾博代替自己亲自来接应便是为了谈及此事,如今马匹拿到手了,那回程时自然也不能让乌长禄就这么空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