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教导主任拿了一摞下学期休学学生的申请书来办公室盖章，总共15张，休学理由除了1张心肌炎，1张阑尾炎，剩下13张都是抑郁症。我一张一张地盖上红章，突然在姓名栏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赵星融。
我感慨道：“这个学生终于决定休学了，真不容易啊。”
教导主任同样唏嘘：“是啊，真不容易，这一个月来校领导齐上阵，找她妈一轮一轮谈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让她松口同意给小孩带回家休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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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我第一次见到赵星融，那时我被“资助办”主任借去帮忙登记贫困生提交的银行卡账号。9月新学期开学前，贫困生们已经提交过一次卡号了，但是一大批人交上来的都不合格——要求农业银行卡号，他们有交了其他银行卡号的、19位卡号多填一位或少填一位的、提供给学校的手机号和银行卡开户留存的手机号不一致的、过去的一年中换了银行卡没及时更新信息的，比比皆是。“资助办”主任通知各班班主任，让这些学生统一来交新的卡号。
那群学生中，我一眼看到的就是赵星融。她矮矮胖胖，肤色偏黑，留着中学女生标准的“鲶鱼须”，看起来好几天没洗过了，油腻腻的，书包上挂了只脏兮兮的沈星回（国产乙女游戏《恋与深空》里的角色）不织布（无纺布）挂件。我注意到她没戴眼镜——现在一个班里或许都找不出几个不戴眼镜学生，赵星融的脑袋混在一群黑色、大框架眼镜中间，显得独树一帜。
但等她走到我面前，我对上她的眼睛，才发现那双眼睛里分明戴着深蓝色的美瞳。再仔细看她的脸，眉毛也是修过画过的。如果我现在正在检查学生穿着打扮的教师队伍里，肯定会把她揪出来记到本子上；如果我是她的班主任，我得把她狠狠批评一顿。除了“好好上学”、“戴什么美瞳化什么妆”外，还得训斥她“未成年玩什么乙（女）游（戏）”。
（编者注：乙女游戏一般指以少女群体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模拟类游戏）
但是那时我只是要登记卡号而已，既然年过半百的“资助办”主任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不见为净吧。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臭美一点很正常，我这种无趣的大人就不要招人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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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学期眨眼过去，2024年6月的一次例会，校长照常讲了讲上周总结、下周安排，然后花了大篇幅讲了最近的一次投诉事件，以此为例，要一些对待学生过于凶狠的老教师“悠着点”。
当时临近期末，校长收到了教体局领导的联络微信，
直接甩给他一张图片，是我们S中一位家长的投诉信，投诉高一B班的数学老师针对她女儿：
“第一，即使我们家赵星融成绩差，也不能天天拿她开一些过分玩笑吧，李XX老师上课时，自己算错题目，就对着我家孩子说，都是因为你我才算错，承认自己算错很难吗？非要将自己的错误怪别人，还有天天上课说我孩子是一坨屎，脖子以上什么都没有。第二，李XX老师严重偏袒男同学，针对我孩子，在上课时男同学吃东西说话，他总是说下一次处理、下一次，每次都是下一次，如果是我孩子，即使是初犯，也会立马让她到教室后面站着。第三，其他班数学老师都在晚自习讲题，李XX老师从来不讲，B班数学成绩比其他班差了一大截，他只让孩子们自己写作业，不负责任！”
领导并未讲重话，只是平静地说：“家长闹到教体局了，影响不好，请尽快解决。”
虽然是匿名投诉信，但信中明确写出了赵星融的名字，信是谁投的不言而喻。这下子，下头昏昏欲睡的教职工们全精神了——在学校里，谁谁被投诉了，可比谁谁得了什么奖、带的班考了第几名引人注目多了。大家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互相打听详细情况。我也不例外，好在我有办公室主任老陈这个全校最灵通的八卦渠道，他就把他知道的一股脑都给我秃噜了出来。
老陈说，收到投诉信后，校长赶紧把赵星融的妈妈喊来学校谈话。
见了面，校长先倒了杯茶给赵妈妈：“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有什么意见你提呀，何必去教体局投诉呢，这下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赵妈妈却一拍桌子：“针对我孩子还有理是吧？我告诉你，要是李XX不给我家星融道歉，这事没完！”
校长忙说：“好好好，咱们S中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等好说歹说把赵妈妈劝回去了，校长火速把高一B班的数学老师叫来了。对本校老师，校长自然没那么好的脾气，虎着脸直接问：“你们班赵星融妈妈投诉你针对赵星融。”
李老师一脸茫然：“啊？”然后努力思考了半天，什么都想不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针对她了？”
校长把打印出来的投诉记录往李老师面前一甩：“你自己好好看看，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既然她说你针对她，你肯定做得不对。去给学生道歉！”
没想到，年过五十、早早评上高级职称、长年奋斗在教学一线的李老师，看完投诉记录后一肚子火，他不想理十几年没教过课的校长，丝毫不给校长面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因为李老师拒绝道歉，那一头的赵妈妈更是直接炸了毛，不依不饶，日日来学校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从李老师这头做不通工作，校长就想着从赵妈妈那头想办法。他找来高一B班的班主任，让他找班里的学生谈谈话，问问看李老师平时上课到底是怎么个情况。B班的学生们有的直接跑到班主任面前讲，有的不好意思，就写张小纸条偷偷放班主任的工位上。班主任把学生的反馈收集起来写了份报告，大多数学生都给了李老师正面评价，说他很负责，每次月考后会挨个找学生谈话，给每个学生分析薄弱知识点，有针对性提出建议。也有一些负面的：有说李老师讲题速度非常慢，经常一节课只讲一两道题，然后为了赶进度占副课的时间；有说李老师严厉过头，同一道题错两遍，就会凶学生，经常凶得女生哭着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还有说李老师会动不动罚抄，他抓到几个学生上课吃东西，就给他们两个选择：到教室后面罚站一节课或者将上次的月考试卷整个抄一遍，除了赵星融外，其他人都选了骂骂咧咧地抄试卷。
班主任问到“偏心”这一点时，有学生说：“是有点儿。”——李老师节假日出门旅游带点纪念品回来，只送班里数学成绩最好的几个学生，永远是固定的那么几个人，其他学生从来都没机会得到。
总体来说，李老师是个瑕不掩瑜的好老师。等赵妈妈再来学校闹的时候，校长就把班主任写的报告打印出来交给她。可赵妈妈看也不看，甩到一边，强调道：“你得给我家星融一个说法！我们不要赔钱，只要李XX老师道歉。”
谈话又一次没结果，校长没法，把高一B班的班主任叫来谈话：“劝劝你们班数学老师，服个软儿，跟学生道歉，以后工作的时候注意点，这事就过去了，大家都落个清净。”闻听此言，年过四十、去年刚评上高级职称的班主任一言不发，推门就走。第二天，班主任和李老师结伴提了申请，离开了高一B班，一起跟两个教高三的“大冤种”做了调换。
尽管没成功让李老师给女儿道歉，但成功逼走了两个老师的“战绩”也令赵妈妈满意了，她总算消停了，这事到此结束，赵家母女“一战成名”。
高一B班换来的新班主任三十多岁，正是需要班主任经历评职称的阶段，堪称领导眼里最满意的牛马，即使塞给他的是一个满地“地雷”的班级，也是能忍则忍，他捏着鼻子接手了这个全校出名的烫手山芋。
赵星融本人倒没受到什么影响，每天正常上学放学，书包上除了沈星回挂件更脏了外，还多了一个太宰治（日漫《文豪野犬》的人气角色）吧唧（badge音译，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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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一个学期结束，学生们各回各家。暑假期间，S中往日一片热闹的教学楼里只留下了几个值班的教职工，两人一组，我就是其中之一。反正每组人马值班十天左右，每天绝大部分时间只需窝在空调房里玩手机，值班费八百元，我没什么不满的。
7月下旬一个颇为炎热的下午，一个女人跑进“资助办”，怒气冲冲地质问：“其他贫困生都拿到钱了，凭什么不给我家孩子发？”
那女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脸上化了浓妆，头上盘着鲨鱼夹，穿一身大地色长裙，脚踩高跟鞋，手里拿着个黑色的精致小手包，看起来很是优雅。她把手包狠狠拍在桌子上，再度质问：“你们怎么干事的？这都四个月过去了，银行不打钱，不知道催一催吗？”
“资助办”主任问：“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女人报出：“赵星融。”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抬头多看了她几眼——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大闹S中的赵妈妈，她的打扮放在职场剧里都能本色出演都市丽人，这样的家长会需要给孩子申请贫困生补助吗？
这边，主任在铁皮柜子里翻翻找找；那边，赵妈妈的嘴一刻不停：“我问过银行了，那些人让我找学校问，净会推卸责任，浪费纳税人的钱，老百姓办个事可太难了，我要投诉……”
主任终于找到了需要的材料，厚厚一沓装订整齐的A4纸“哐”地一声砸在办公桌上，他“哗啦啦”翻了翻，找出赵星融的名字：“找到了，赵星融，在农行的第一批助学金发放名单上……你们家的助学金，今年过年前就到账了。”
赵妈妈不信，叫嚷：“不可能！我没收到！”
主任示意她看看打款明细——他特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留到现在，就是为了这种防不胜防的时刻。
赵妈妈还是不认，重复道：“卡里没钱，你们没给我们家打钱！”
于是，主任顶着三十六度的高温，带着赵妈妈，各自骑着小电驴前往最近的农行营业点打印流水账单。银行流水还了学校清白——贫困补助的两千元，去年秋天就早早打进赵妈妈的账户，而她过年期间把这笔钱花得只剩下可怜的几毛钱。到账短信银行也及时发送了，在赵妈妈手机里始终是带红点的未读状态。
主任问：“现在还有疑问吗？”
赵妈妈丢下一句“嗯，就这样吧”，然后骑上小电驴飞快溜了。
被留在银行的主任只能暗自生气，独自回了学校。
我问：“事情解决了？学生家长没一起回来？”
主任郁闷地说：“她搁银行里还在大吵大闹，说学校看不起她家，不给钱。流水单子打出来了，她一句‘不好意思’都没有，跑得飞快。”
“看她的样子，家里应该没那么困难吧，为什么把贫困生名额给她们家？”
“确实不穷，赵星融她妈妈在年收入一栏填了八万。”
“那，为什么……”我的脑子一下转不过来了：年入八万，在我们县城这种小地方，无疑是高收入了。
“赵星融她家是单亲家庭，按规定，无论她妈妈能赚多少钱，贫困补助都有她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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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意外的是，“赵星融”也不是那个女学生的本名，“星融”只是她的“cn”——即coser name，是玩角色扮演的人发布自己cosplay作品时的自称。也有说“cn”指的是circle name（圈名），无论哪种解释，现在的“cn”都相当于二次元群体之间的“昵称”。在这个亚文化圈子里，大家一起交流的时候一般不用真名，有人是不想暴露隐私，有人嫌弃自己本名难听，有人是随大流，总之，都会为自己取一个好听又好记的“cn”。
作为一个大龄二次元，我也有自己的“cn”，叫“嘉橘”，取自屈原《橘颂》中的那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后来我发现线下用到这个“cn”的时手写起来实在费劲，而且交朋友时报出名字还得花时间去解释，于是就换成了读音相近、更好理解的“加菲”。这样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可以说：“我叫加菲，加菲猫的加菲。”
其实“cn”除了自我介绍、偶尔排签售时让嘉宾写一下To签（为粉丝写的签名，签名中通常会写上“To 谁谁谁”）外，一般只能在“厕所”和“瓜条”上看到——“厕所”是亚文化圈子中一类“隔空喊话”式的账号，通常是微博账号，“投厕”就是把一个不喜欢的人的照片或视频投稿到“厕所号”上，让浏览者随意品评TA的外貌，发泄负面情绪；“瓜条”则是觉得别人哪里做得不对，就把别人的“罪证”做成长图，列出来给公众看，号召大家“避雷”这个人。
是的，我之所以能知道赵星融名字的来历，是因为在暑假后期我们县城搞的小漫展上误打误撞“扩列”了她——扩列，顾名思义，就是“扩充好友列表”，若有人问你可不可以扩列，实际上就是在含蓄地问你可不可以加好友。我从不拒绝同好的扩列请求，无论年龄大小，因此经常“扩”到未成年人，而且，扩到的这些孩子，还不一定是积极向上的，很有可能是负能量集合体。
当天，我在漫展上同赵星融加完好友，扮演OC角色（自己创造的原创人物）的她发来一句：“cn星融，老师蛞蝓（扩列愉快的谐音）。”
二次元群体间喊“老师”、“宝宝”，只是个礼貌称呼，就像济南人叫谁都习惯性加个“老师”当后缀，“服务员老师”，“保安老师”，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但那一刻，哪怕知道赵星融嘴里的“老师”不是叫传统意义上的老师，我还是感到心脏一抖——想着她们母女俩大战S中的“光辉战绩”，我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走。但是这种情绪要是表现出来，着实不礼貌，我只好保持微笑，夹起嗓音温柔叫她“宝宝”。
赵星融扩列完并没有离开，而是跟我搭话：“老师你的装备多少钱买的？”
“我收的二手，五百块大全套（从上到下全部，包括假发、衣服、鞋子）。”我说。
赵星融那身衣服应该是她自行搭配的，有些旧了，廉价蕾丝边冒出了一个个线头。假发也毛躁躁的，看着像没打理过的毛坯。她脸上的妆很浓，但妆娘（化妆师）的技术一般，黑色与白色糊成一团，实在不好看。不过我知道，尽管妆扮粗劣，但有了这身“战袍”，她就可以融入二次元的圈子，这对于一个中学女生来说，是无可或缺的存在。我一个成年人玩二次元，也是为了逃避枯燥的工作和日复一日的催婚——戴上假发，化上妆，沉入一个美好又纯粹的地方，哪怕我只给出一张明信片的无料（物料），也会收获激动的感谢，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出C不还原（扮演得不够像角色原型）”，也会有人找我拍照，赞美我很漂亮。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尤其是能被一群小女孩儿羡慕。
问完跟cos有关的话题，赵星融开始打探我“皮下（cosplay之外的现实生活）”。
“老师你多大了？”
我含糊地说：“二十多了。”
“你上班了吗？”
“上了。”
“什么工作？”
我被追问得有些不自在，也不想一五一十把老底全交代出来，就随口胡诌：“在麦当劳打工。”
“上了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快两年了。”此乃假话。
赵星融却兴奋了起来：“你上了两年班了！肯定有存款！”
说完，她咬开黑色手套，解锁手机，点开游戏《第五人格》往我眼前凑：“给我买皮肤，我要这个，昨天新出的……”
我没搭话，正巧舞台上主持人正在呼唤游客做游戏，我丢下一句“我去那边看看”，便冲上舞台。
十分钟后，我拿着主持人给的鼓励奖小礼品下来，赵星融又凑上来，复读机一般：“给我买皮肤……”
我打断她：“为什么要我给你买？”
“你上班了，你有钱。”
我懒得跟她客气，直白地说：“我有钱是我的事，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能理直气壮找我要几百块钱的东西？”
她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依旧重复：“我要皮肤，你有钱，你给我买。”
我点了四杯蜜雪冰城柠檬水外卖，一杯自己喝，两杯送给漫展验票处两个干活的小女孩，剩下一杯留给了一直眼巴巴跟着我的赵星融。
旁边几个游客拼单点了茶百道。赵星融吸着五块钱的柠檬水，不无羡慕地看着她们：“真好啊，我也想喝茶百道。”
说完，她瞅了瞅我，我全当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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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微信后，我扒拉过赵星融的朋友圈，里面全是“血图（自残的照片）”。回忆起来，“星融”这个“cn”，我应该早在2023年就看到过——在QQ空间里转发的一张“瓜条”上。那张“瓜条”的作者也是个女中学生，“cn”是“苦主小葵”，应该是和赵星融同校不同班的同学，两个人在漫展群里认识，刚上高中的时候结伴cosplay，一起去过很多次漫展。
相处时间一久，星融糟糕的一面逐渐显现，小葵受不了了，在“瓜条”里写：“星融把自残的伤疤拉出来给她朋友看，还抓着我的手把袖子卷起来，让她朋友看我的手，我怎么抽都抽不回来……她老是嘴（骂）别人父母，说话巨难听，我虽然嘴上会吐槽我爸妈，但你也不能真的口不择言，骂他们骂得特别难听吧？她cos我喜欢的角色还OOC（Out of Character,角色性格言行脱离原设定），经常在公众场合大喊大叫，换谁都接受不了对吧？”
“她手脚不干净，偷我美瞳！我放在洗手台上的美瞳她直接拿去戴了，过了一个星期，我准备出C，才发现美瞳不见了。她说她借我，我说好，可我拿到美瞳盒子一看——盒子背面还有我贴的乱步（日漫《文豪野犬》的角色，江户川乱步）QQ人——这不就是我丢了的那盒美瞳吗？她偷我美瞳自己都忘了。事情暴露之后还到处跟我亲友说我偷她美瞳，好一波倒反天罡。除了我，她还把乌鱼子的假睫毛和双眼皮贴装自己化妆包里，以为乌鱼子没看见呢。”
显然，“乌鱼子”也是“cn”名，是她们小圈子里另一个女孩。
在后来看到的“瓜条”里，我知道了更多的八卦：
星融得知小葵背后“蛐蛐”她，就跑去群里发消息，什么“不要网暴我”、“给你们跪下了”、“你们都网暴我，真心跟我玩的没几个，那我去死好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对吧，我就不该活着”……她越说越激动，把自己的家庭背景全扒拉出来：“以我现在的家庭情况，我就不该玩cosplay，我父母都不关心我，我能坚持活到现在都算好了，我干我喜欢的事情还要被骂，那我活着干什么？浪费钱？浪费时间？还要被你们骂？我去死好了！”
小葵怕真出人命，赶紧安慰道：“没必要，你还小，还有很多未来。”
星融不理她，继续说：“我几个月大父母就离婚了，从小就没人教，我为什么还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们为什么要逼我？”接下来是一堆车轱辘话，她反复念叨“世界对她多不好，她想死”，发出一堆手腕割得血糊糊的照片，其他人则是在她大段大段的文字语音表情包照片里，试图插入颇为无力的劝说。
过了一阵子，朋友圈里转发起了乌鱼子写的“瓜条”，“瓜主（主角）”仍是星融：一次漫展结束，一群人没玩够，星融提议去KTV团建。一群人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二岁，在KTV包间里又是抽烟又是喝酒。星融喝得最嗨，喝多了在包间里吐，吐完发酒疯大喊大叫，说有不干净的东西要打她，打视频电话骚扰别人，冲到KTV大堂往地上一躺，怎么都拉不起来。
此外，星融曾经为了让朋友多陪她玩一会儿，把朋友的手机偷走了，再装模作样地陪着朋友到处找手机。甚至，如果扩列被拒，她就跟踪对方一路跑到别人家里去。
乌鱼子写：“时间久了，真受不了她，她干出来的事是正常人能理解的吗？”
正是靠这一张张“瓜条”，我才大概知道，赵星融的妈妈是自由职业者，准确地说，她靠在网上接单写稿赚钱，主要写广告软文、盗版网站的小说续写和热门小说的无脑仿写。她本科学历，大学一毕业就稀里糊涂嫁给没考上高中的初恋，结婚一年后火速生了孩子，孩子刚满月又火速离婚。她给女儿改了姓，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
她的母亲气她身为家里供出来的唯一的大学生，最终非但没能带着全家去大城市生活，反而回到了老家，成了单身母亲。她上学时有多令母亲骄傲，后来就有多令母亲难堪，因为她，她全家都成了亲戚朋友眼里的笑柄，直到2018年母亲病逝，母女也未和解。父亲偶尔给她搭把手，但是弟弟家的两个男孩也需要人带，父亲能分给她的时间、精力都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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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了，2024年9月28日，星期六，大清早我正在家睡懒觉，手机突然响了，来电者是年级主任。我对着屏幕上主任的大名纠结了片刻，有点后悔没在睡前把手机调成静音，那样无视领导就能毫无心理负担了。可现在，既然我看到了领导的电话，就没法当无事发生了。
“喂……”
我按下接听键，主任机关枪一样“突突突”说了一大堆话，又急又快，讲述的内容把我当场吓清醒了——他说高二有个学生留了遗书离家出走了，让我有空的话立刻过去帮忙找人。
但等到那学生的照片发到我微信里，我却又一点都不意外了——是赵星融。
赵星融在遗书中写：“妈妈，我知道我的出生是一种错误。有时候，我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说真的，从小到大，如果你对我的态度好一点，耐心多一点，或许我能成长得更积极乐观一点。怨不得你，我就是个累赘，我应该在娘胎里把自己闷死……这一去，能为你减轻负担，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过得快乐一点，少生气。养育之恩来世再报，照顾好外公……”
一个学生可以成绩稀烂，可以纪律差、习惯差，可以难管，可以全校闻名、老师们看了就摇头，甚至可以半夜打架进派出所让班主任去捞，但是，唯独不能丢了性命。我赶紧起床骑上小电驴，前往年级主任分配给我的搜索区域。
一路上，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出了学生自杀事件，今年S中所有人的绩效都要被扣掉一两千，一会儿又把探案剧里演员脸上或苍白、或铁青的死者妆，同赵星融的脸结合在一块，一会儿想赵妈妈会不会把赵星融的尸体抬到学校门口，要学校赔个百八十万，一会儿又想高二B班新班主任老张会不会做梦都在后悔，接手了这个天大的麻烦，一个不好，他的职业生涯就要提前结束了……
四散开寻找赵星融的人不少，除了S中全体高层领导、能发动起来的所有教职工、满脸泪水表情崩溃的赵妈妈外，还有几个闻讯赶来主动要帮忙的高二B班学生家长。一群人顶着秋老虎天气，从早晨找到下午三点，班主任老张和赵星融的同桌燕燕，才在水库边找到了独自一人坐着发呆的赵星融。
众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校长提议一起去吃顿饭。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跟一群老爷们上饭桌。不过校长摆出了常见的理由劝我：“你没结婚，家里没老公孩子等你回去烧饭，你回去也是没事干，不如跟大家一起吃个饭。年轻人要学会社交，不要总是窝在家里不出来。”
一路上，说教的说教，打酱油的打酱油，全员到达S中聚餐指定私人酒店已经是五点多了，吃了一会儿饭，天空就沉了下来。我随便对付了几口，借口上厕所，溜到酒店门口吹风，才发现老张已经坐在那里的台阶上许久了。他背后是灯火通明的酒店，面前是停得歪七扭八的电动车，点了一根烟夹在手里，没抽。我本想当没看见，扭头往酒店里头走，但老张在朝我招手了，直接跑路多少有点不礼貌，我只好走到他身边。
“这种时候出于礼节，我应该安慰你两句，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就当我安慰过了吧。”可怜的老张，等明天领导缓过来劲儿，肯定要想点子处罚他，我都能想象到了，估计又要怪他平日里班主任工作没做到位，没安抚好学生，没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老张笑了两声，说：“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经常晚上做噩梦，梦到我又被领导安排当班主任了，在梦里哭着哭着就醒了，醒了发现这哪里是梦啊，这就是现实。我刚上班的时候当过班主任，当时就觉得这活儿根本不是人干的，最后没满三年逃跑了，班主任经历不够。这次是我不长记性，好日子过惯了，忘了这活儿多难干，又想评职称了，半路接手了这么一群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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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打开手机，扒拉出一排聊天记录——赵星融正处于叛逆期，三天两头和她妈妈对着干。赵妈妈没什么朋友，不顺心的时候就给班主任发消息。老张不仅要回复，还必须及时回复，否则一个不留神就得吃一个投诉——自从校门口挂上了“规范办学投诉平台”的二维码，有事没事扫一下码、填个投诉问卷的家长越来越多了。
也许是喝多了，那个傍晚，老张捧着手机，对着聊天记录喋喋不休：
一天，赵星融上学迟到了半个小时，老张打电话给赵妈妈问问情况，两人简单聊了两句。又过了一个小时，赵妈妈开始给老张发消息。
“我们娘俩一个星期没讲话了，气得我不想理她。”
老张秒回：“气啥？有啥好气的？孩子挺认真努力的。”
“昨天我写了些单子睡迟了，我也不知道她今天会迟到，小孩子不懂事。”
“青春期的孩子都叛逆。”
“昨天夜里十二点，她跟我吵了一个小时。”
“吵啥啊？三更半夜还吵，再大的事情也得等明天解决。”
“她晚上回来，我炖梨给她吃，就剩汤了，我喊她吃快点，我讲几遍她就不理我了，勺子一摔不吃了。气得我半死，她到现在也没讲妈妈我错了，要钱的时候才会喊声妈，小孩大了不能打，气得我吐血。”
老张努力安慰她，双方扯了两个小时闲篇，最终以老张要去上课而告终。
赵星融和她妈妈的矛盾还常常波及班级里的其他同学，这才是最让老张头疼的。
新学期开学不久，赵星融又一次和妈妈吵架，这一次她抗争的手段变成了离家出走，跑到了同桌燕燕家里。燕燕妈下班回到家里，看见赵星融坐在自家客厅里看电视，见时候不早了，就让女儿和儿子一起送赵星融回家。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燕燕带着弟弟和赵星融原模原样回来了，燕燕妈问怎么了，燕燕回答：“赵阿姨从里面把门反锁了，钥匙打不开门，屋里面灯亮着，可是怎么喊，赵阿姨就是不理我们。妈妈，现在怎么办？”
燕燕妈打了赵妈妈电话，没人接，她想了想，只能说：“现在很晚了，让星融今晚住咱们家吧。”
第二天早上，燕燕妈又打了赵妈妈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于是她只能打电话给班主任老张：“我不知道赵星融她妈妈什么脾气。早上我给两个孩子说了，中午我等她们俩吃饭，让她们回（赵家）去看一下，要是她妈妈还是不开门再回来。诶，天大的事也不能把小孩赶外面去啊，小孩给搞得心里多难受。”
那天中午，赵星融还是没能进家门，她妈妈一见到她，二话不说抄起扫把往她身上打，她又逃回了燕燕家。燕燕妈看她可怜，只好再度接纳了她住在自己家：“跟她妈妈沟通太困难了，说不通，等她妈妈心情好了再回去吧。”
没想到，赵星融就这么一直在燕燕家住了下去。老张说，半个月后，燕燕妈实在受不了了，在家长群里给赵妈妈发了信息：“赵星融妈妈，学校是给赵星融免了学杂费，但是吃饭还是要自己花钱的，这一阵子都是燕燕帮她刷的饭卡，请你以后记得给你女儿充饭卡。还有，上学期间请不要让她在我家住了，两个小孩在一块不好好学习，我家小孩的成绩都受影响了。”
过了一会儿，赵妈妈回复道：“她自己跑去你家，我也没办法，以后她自由了，想干嘛干嘛。饭卡我一直充钱的，我哪里知道她没钱了，她是我生的不错，但我不能钻她脑子里看看她在想什么。”
燕燕妈语气强硬起来：“你家的事跟我们家没关系，我不管你们母女有什么矛盾，不能影响到我们家。”
“她们同学之间的事情，家长不要插手，你也别操心了。”
“影响我家孩子学习，就是跟我有关系。”
“你自己找她说去，我也没叫她上你家。”
面对无赖，燕燕妈的语气越来越冲：“我家孩子要好好上学呢，没空管你家那点破事！”
“那我被气病了找谁呢？”
“该找谁找谁。你爸妈怎么教养你的？你怎么活到快四十岁的？”
赵妈妈回击：“我讲几遍了，你丫头充多少我给，凭什么在这欺负人？说话这么没教养，你爸妈就是这样教育你三十多年的吗？”
“我不是找你要饭钱，你们家的事，你们内部解决，孩子翅膀再硬，你也是她监护人，不要没完没了影响到别人家！”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在家长群里狠狠吵了一架，到最后，两个人都没了体面，喷出各种污言秽语，像两只凶狠的母兽，疯狂撕咬对手的皮肉。
老张试图调停，分别找了两位妈妈谈话。
他先找了赵妈妈：“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嘛，我们一起解决，别和孩子猜心思。”
赵妈妈说：“我猜心思？她没告我的状吗？她都离家出走多少天了？我已经不是她妈了，以后她的事别来找我。”接着又骂道：“养儿防老管屁用，生死由天。”
另一头，老张与燕燕妈的交谈倒是顺利得多，燕燕妈说：“张老师你去问问那孩子有什么困难没有？不能小孩子说不要，大人就什么都不给了。我只能给她提供温饱，再关心她，也代替不了妈妈的作用。她经常坐在椅子上发呆，趁她洗澡，我问过燕燕，她会不会特别伤心，燕燕说她习惯了。我给星融的电话手表充电，说保持畅通，你妈妈会联系你的。可她说不会的，其实她每天都会给她妈妈打电话，她妈从来不接。”
老张也很为难：“暂时没问那么多，这个事还是要慢慢来。”
燕燕妈反过来安慰老张：“这两天我带星融去找她妈妈的闺蜜，让她在中间说和，给双方一个台阶下，说不定会好点。”
燕燕妈的努力有了效果，赵妈妈终于点头，打开家门迎接赵星融回了家。燕燕妈松了一口气，老张也松了一口气——关起门来，赵家母女吵闹得再凶，只要不闹到外人面前，大家都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一切太平。另外，在燕燕妈的强烈要求下，老张把两个女孩子拆开坐了，中间隔了一个小组的距离。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只持续了不到三天，便被赵星融今天的离家出走狠狠打碎——这一回闹出了自杀未遂事件，高二B班更是没人敢接盘了，烂摊子想也甩甩不掉了，老张不继续坚持也不行了。但为了自己的心脏考虑，他是万万不敢把赵星融和她妈妈再放一块了。
5
老张一次又一次给学校打报告，报告赵家母女的矛盾，指出两个人显然是处于不正常的精神状态，还有一年来已经拖欠了学校杂七杂八的费用。报告归报告，若有一天真出了事，老张依旧吃不了兜着走。
自杀未遂事件之后，赵妈妈对赵星融的态度该怎样还怎样。她还对老张说：“这孩子把我闹得寒心了。”但不管怎么说，哪怕不怎么及时，她偶尔也能想起来给赵星融的饭卡打钱了，打完钱还会立刻给老张再打个电话：“今天我都给你打六个电话喽，你终于接了。生活费充了，要让丫头知道现在钱不好挣，花钱不能大手大脚。”老张只能连连说“好”。
老张向学校申请给赵星融免住宿费，把她留在学校里住着，又给她争取了各种助学金和社会上的公益基金。为了避免母女俩一说话就吵架，老张成了她们的联络人，两头传话，赵星融在学校的事基本由他代理。
周末放假，赵星融再次回到家里，老张放心不下，打着家访的名义去看了一次又一次。赵妈妈交了新的男友，很少在家，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老张毕竟是个成年男性，不好单独进一个十六七岁女高中生的住所，只能隔着门和她说两句话。
赵星融还是老样子，一有现钱就买谷子（goods音译，二次元周边）和cos服装，她妈发现了又是一通打：“你现在学会花钱了！我一整年一件内衣袜子不舍得买，一件衣服没买过！老师要一百二十块，你非找我要，你卡上的几十块钱不交上去，你找我要！”
赵妈妈三天两头生气，一生气就断赵星融生活费。赵星融有时蹭同学饭卡，有时蹭各个老师的，有时凑合吃馒头泡面。老张把赵星融的账单拿给赵妈妈看，两百元吃了十一天。赵妈妈还抱怨：“这样下去，一个月要花四百多吧？她跟同学学得把钱像纸一样用，我不是不给她处朋友，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老张说：“赵星融一天没吃饭了，现在饭菜都不便宜，吃饭一天得二十块钱吧，还有生活用品。其他同学一个月估计七八百。”
赵妈妈不以为意：“她不是会借吗？让她找朋友借去。”
老张怕赵星融饿出来毛病，只得再次把自己的饭卡给她。
临近期末考试，赵星融得了肺炎，老张问赵妈妈：“她说难受，什么时候带她去医院看看？”
赵妈妈说：“我耳鸣几十年了，头疼几十年了，还不是照常生活。”
老张继续劝她带孩子去医院：“孩子一直咳嗽，影响学习呀。”
赵妈妈干脆不接老张的电话，彻底不管不问了。
实在没法，老张自己垫付了医药费，带赵星融去住院，和几个任课老师轮流陪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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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年的下半学期，赵星融可以免学费了，但是流程还是得走，要先缴费，后期再退费。赵妈妈又玩起了失踪，老张和赵星融轮流给她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微信也不回。2月28日下午第一节课结束，赵星融说妈妈消失三天了，想去派出所报警，老张就陪她一起去。
警察出马，人是找到了。赵妈妈暴跳如雷，叫唤着老张挑拨她们的母女关系，转头跟教体局举报老张“没有师德”，强烈要求学校把老张开除。
老张也很生气，直接找上赵妈妈对峙：“学校里面‘赵星融家长’该做的事都是我在做，我一直在为你们争取各种补助。你不是经常说我是好老师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赵妈妈说：“电话要被你打爆了，我身体不好，脑子也不好，受不了这样。我不是翻脸了，什么人对我好我记着。我丫头以前从没找别人借过钱，上了高中一次次找同学借钱，几十几百地借，还离家出走写遗书。她初中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上高中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按理说，老张身为班主任早就习惯了家长问“为什么我家孩子初中拔尖，现在成绩不行了”、“我家小孩初中还挺懂事的，为什么上了高中天天跟爸妈顶嘴”等里里外外责怪老师没把自家孩子教好的问题，也早已练就了一套套成熟的话术。但是这次，老张不想再掏出话术了，他只觉得心寒。
老张退回到一个普通班主任和一个普通学生该有的距离，不再关注赵星融有没有饭吃，也不会盯着她准时上学放学写作业。若是赵星融从一开始成绩就差到无药可救，或许老张也不会想着看紧一点，让她努努力上个本科。现在，赵星融交上来的作业充满了意味不明的鬼画符，所有老师都默契地当作没看见。理论上，出于职业道德，老师们不该放弃任何一个学生，然而在实践中，真正能做到这点的圣人，着实颇为罕见。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若有人愿意拉上一把，或许人生境遇将大不相同。可是，人的能量是有限的，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消耗了大半，剩余能给别人的本就不多，再被冷漠与随意索取一点点消磨，终于，努力拽着赵星融的老张松开了手，放任她从原有的轨道里滑落，头也不回地奔向更糟糕的未来。
6
赵星融的新同桌悄悄往老张桌子上放了封简短的信：
“自从我和赵星融坐同桌，我就能感觉到她的奇怪。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情绪不稳定，时好时坏。她经常在考试的时候摔东西、跺脚发泄情绪，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很烦，我说我们每个人都很烦，你这样很影响别人，她仍然我行我素。后来，她告诉我她母亲的事，希望我理解她，我觉得她可怜，再也没说过她，忍了她的负面情绪。
“但是，到了高二下学期，她越来越过分。起初她烦躁的时候只会撕书、翻书、摔笔，制造噪音来发泄，后来她开始打人，打得越来越凶。她莫名其妙地对我动手，打得很重。我告诉她，我很疼，我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说她很烦，得了躁狂症，她还给我定规矩，要我不许翻书、不许叹气，不许制造噪音。
“后来她住校，不用看到她妈妈了，我以为她会变好，其实没有。我每天都很难受，她前一秒开心，后一秒变脸。我最先以为是我的问题，于是那天我一整天没跟她主动说话，她找我，我正常理她。但是晚上考试，她又在乱摔东西。曾经我们一起探讨过题目，后来她只会嘲笑我，嘲笑我成绩差，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这些题现在懂也没用，反正以后还是写不出来。好吧，我承认我成绩差，可是我真的很难过。
“我跟你说过好几次她的问题，然后呢？你经常找她谈话，结果呢？你找我说她家庭环境差，要我包容她，她永远一言不合就炸，我真的受够了每天小心翼翼地生活。我也是交了学费来上学的，我不欠她什么，凭什么每次都要我忍着？”
信的最后，赵星融的新同桌强烈要求换个座位，坐哪儿不重要，跟谁坐一起也不重要，只要能不跟赵星融待在一块就行。
老张看完，只能把两个女生一个放在第一排，另一个放最后一排，赵星融的同桌坐最后面，满意了，至于赵星融，放在讲台旁边，让老师们看着，尽量把她跟其他人隔开，能过一天是一天吧。反正按老张的经验，这种心理问题很大的学生很难念完高中，再坚持坚持，大家都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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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导主任告诉我，被老张彻底放弃后，赵星融的状态越来越差，甚至上课时会突然站起来大喊大叫，疯狂锤自己的头，不只是影响到周围，全班学生都开始不满了。校领导让老张找赵妈妈谈话，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回家调整状态。
老张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行动上各种磨洋工。他打报告表示赵妈妈油盐不进，实在说不通，请领导自己上。领导们自然也对“滚刀肉”没办法，只能慢慢磨，磨到赵妈妈松口为止。
幸好S中是公立高中，脱离了义务教育范畴，面对学生和家长，没初中小学那般束手束脚，多谈几次话总有点效果。领导们使尽浑身解数，谈话内容从“孩子状态不好，在学校待着也是受罪”到“现在这样考上大学的概率不大，不如好好调整一下，重新开始”，再到“孩子影响到了其他同学，已经有不少学生家长投诉了”，最后强制不让赵星融来学校上学。
到了春天，赵妈妈说：“给我家丫头休学一年吧。”老张和领导们怕她反悔，赶紧催着她办完手续——如果不是不合规，他们甚至都想代劳了。总之，一路绿灯之下，赵星融下半年就能正式休学了。说是下半年，其实她已经不怎么来学校了，她说一声想请假，老张就把假条批好，同学们轻松了，任课老师也自在了。
说是休学一年，老师们都知道，赵星融恐怕很难回来继续学业了。她妈妈的新男友离开老家，要回大城市继续打工了，她妈妈决定跟男友一起去外面打拼，把赵星融托付给在杭州开烧烤店的远房亲戚去端盘子：“一个月三千块钱，让丫头知道钱难赚，少乱花钱。”
赵星融近两周加起来只来了学校两天，讲台旁孤零零的桌子被周围的同学堆上了杂物。“等她来了，再把东西挪走。”同学们说。到了下学期，等这张桌子的主人再也不回来了，它将被人搬去杂物室或者楼道尽头积灰，等待下一个启用的机会。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