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自以为是的日军没有想到的是,朴实的渔民不但藏了英军战俘,而且一下子就藏了三名。
翁阿川的家住得比较宽敞。3日清晨,当日本军舰封锁海岛的消息传出后,借住在翁阿川家里的三名英国人马上意识到:如果被日军再次捉走,可能再无生还的希望。三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心急如焚。虽然语言不通,但唐如良还是从表情和动作上看出,他们三人都希望躲起来。他决心冒着身家性命,再施援手。可是,房前屋后,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怎么办?日军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越来越响。唐如良浑身冒汗。他与赵筱如、许毓嵩六眼对视,摇头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正在翁家院子里玩耍的小伙子梁亦卷语出惊人:我有个地方,可以藏人。
原来,梁亦卷是个调皮鬼,成天东游西荡,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青浜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天,他与几个小伙伴在青浜岛南田湾玩耍,偶然发现悬崖边有一个小洞。他好奇地掏掉碎石,里面的空间大了一些,可以勉强容纳一个小孩子。他不怕危险,钻进洞内。这是一个海蚀洞穴,口小腹大,深约两米,进洞之后,又分左右两条路,左边一路直通海面,右边一路沿斜坡向上,延伸十几米,又有一个大洞,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后来人们叫它“小湾洞”)。一旦涨潮,海水就会淹没海边的洞口,却无法抵达身在高处的大洞。由于刚发现不久,岛上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
唐如良、赵筱如等人喜出望外,马上做了分工:由梁亦卷带领三个英军战俘从林荫小道,悄悄前往秘密洞穴;日军走了以后,由翁阿川负责送饭、掩护安全;唐如良等人负责尽快与地方抗日组织取得联系,寻找时机,想方设法将三人送往后方。梁亦卷回忆道:“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顶着,让他们下来,一连上下爬了六次。三个人有两人赤着脚,一个人单脚只穿了一只靴子。”
唐如良亲兄弟四个,叔伯兄弟五个,号称青浜“九老虎”。唐如良是个渔老板,为人仗义,善交朋友,江湖上都叫他“唐阿荡”。他知道,东极一带抗日武装,只有一个定海县国民兵团抗战自卫四大队,只有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才有可能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将英国友人救出去。而沈品生与四大队副大队长缪凯运是铁哥们。于是,他就提议,请赵筱如以乡民总干事身份,前往庙子湖岛,向东极乡副乡长沈品生进行报告,寻求帮助。
翁流香老人是翁阿川的女儿。她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她对记者说:“1942年10月,我时年20岁,做产休息于丈夫家(三村)。沉船地点就在我家对面海中,‘夜桶礁’对直,两三里的地方,先沉艉,后沉头。早上八九点钟左右,船被‘水地攻’(土话,即潜艇。著者注)炸时,感到地在振动,但声音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响。人和东西漂浮在海上,随潮流得很快。有三个英国人先住在我爹家,就是现在的南田湾,后来又躲到山洞里去了。我爹叫我娘给三个英国人送饭,因为我娘是小脚,又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就叫我去帮忙。我们一道去,递上递下都是我。当时一个大块头英国人,是叫什么‘思’的,送给我家一张单人照,一直保存到解放初。后来有人吓唬我们,我娘就偷偷地烧了。三个英国人在南田湾住了四五天,亦可能有靠10日。过去,我家也曾捞到一只梯子和一板花色府绸布,都分给人家了。”
381名战俘被重新抓走了,但日本鬼子很狡猾,老是认为还有漏网之鱼,连续三四天派遣军舰,在东极海面巡逻,盘查过往船只。
而藏匿在洞穴里的三个英国人,虽然有吃有喝,也没暴露目标。但一路受尽虐待,又受到惊吓,身体都是病怏怏的,特别是年龄较大的伊文思,高烧不止,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小岛,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他们送出去。既可以医治病痛,又能够摆脱日军的监控。
等到9日,日军舰艇从海面上消失,各地的风声也小了一些。赵筱如驾船登上庙子湖岛。
听过介绍,沈品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当即登船,带着赵筱如,走进缪凯运的岳父家,希望打探他的行踪。巧合的是,这天傍晚,缪凯运正在葫芦岛,为岳父过生日。问明来意,缪凯运也觉得事不迟疑,马上带着贴身警卫芦瑞元等四五个卫兵,冒着日军巡逻艇的盘查危险,连夜驾船赶到青浜岛小湾洞。缪凯运出生在上海,并在那里读了小学和初中,还在商务印书馆打过工,胆大心细,略通英文。经过了解,大家才知道这三个人的真实身份:法伦斯是天津市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总监,詹姆斯顿是上海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会计师,伊文思是英美烟草公司高级职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们奉命到香港皇家海军预备役服役,结果被日军俘虏。
简单寒暄以后,缪凯运担心夜长梦多,决定马上采取行动。他一边派芦瑞元带卫兵,火速去见岳父杨福林老先生,请他出钱请医生到葫芦岛;他自己连夜乘船赶回郭巨第四大队所在地,分别向王继能大队长和定(海)象(山)县县长苏本善进行报告,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东极乡青浜岛渔民阮如康(绰号:小句鱼或河豚鱼,已婚)、郭阿德(当年18岁)、郭大康三连襟,在他们妻伯唐品根和五叔唐如良等亲友的周密安排下,按照父亲的行动线路,用一条小舢舨船,把三位英军盟友化妆好,穿上渔民的破衣襟衫和肥大的灯笼裤,并隐藏在舢舨船蓬下,经过仔细伪装,再装上鱼筐后,三连襟就摇撸直航葫芦岛。父亲还派了一只护航船亲自督阵,紧紧地跟随着,以防日军巡逻艇的拦截,那晚正好是顺风顺水很顺利,小船驶了3个多小时,终于安全到达葫芦岛沙滩(即:葫芦岛的岙门口)。郭阿德三连襟把发烧生病的伊文思和詹姆斯顿、法伦斯搀扶着,交给了等候在葫芦岛接应的第四大队俞登年等人;三连襟的小船刚离开,我父亲的护航船也随后赶到葫芦岛,他们赶紧摸黑(也不敢点灯),把三位英军盟友搀扶着送进杨家大院,外婆立即叫人‘关好大门,消息绝对不得外传。’我舅妈史兰仙(当年约27岁),也很贤惠,马上将三位英国人已湿透的衣裤换上干净的。当晚三位英国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烧,约过了不多时,我外公也雇渔船从沈家门赶到了葫芦岛,并花重金请来了一个名叫李启良医生(当时是医学博士)。经过打针、吃药和休息,到天亮时,他们的烧也退了,又吃上了热气腾腾的蕃薯稀饭;伊文思的话又多了:‘哦,OK!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不法的日本强盗把我的全家都弄到了船上,里斯本丸出事后,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儿子被海浪冲走,而无法相救,自己也真不想活了,是你们这些好心的中国人冒死救了我和我的战友,若我们能回英国家乡,将来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你们中国人的大恩大德,决不食言!’这时,我外公和我父亲才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父亲当场就说:‘先生,你错了,我们救人不是为了图报答,况且我们也有钱;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地回国,我们也就放心了!’天亮后,李医生留下药品,就随我外公赶回沈家门。”前不久,缪凯运的独生女儿缪芝芬回忆说。
虽然做了周密的安排,但是,哪有不透风的墙?次日一大早,杨老先生的家里就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是葫芦岛的头面人物,名叫翁贤方。
缪芝芬接着回忆道:“这时,我父亲已听出来是翁老先生敲门,他赶紧将三位英国盟友藏到堂后隐蔽起来,并以礼相待地开大门接待翁老先生,翁老一进门就问:‘大女婿(我父亲是杨家大女婿),阿伯今天不客气,你有什么秘密事情瞒我?’我父亲知道翁老是位有资格的老前辈,就把救人的事告诉了他。翁老一听,万分焦急地说:‘大女婿,我求侬(你),阿拉(我们)葫芦岛小,家家住的都是草房,东洋人(即:日本人)一旦知道这事,可一把火就能将葫芦岛烧得精光,侬不要害我和大家,我要下逐客令了。’当时,我父亲就向翁老表态:‘请翁老放心,等天一黑,我一定将他们送走;但请翁老前辈保证给予保密,对外仍说是杨家筹备过生日做寿。’”
两天后,伊文思等人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吃了几付中草药,病情有所好转,缪凯运又押运舢板,途经葫芦岛——朱家尖南沙——乌沙门——登步岛鸡冠礁——小蚂蚁岛——点灯山——桃花岛方洋——峙头洋——大陆峙头等地,绕开敌人的据点和巡逻艇,终于从镇海县郭巨镇登陆,抵达甘露庵四大队大队部,受到大队长王继能的欢迎。伊文思等人像见到亲人似的,抱着王继能嚎啕大哭,多日的愁眉苦脸,终于舒展开来。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倾诉中,大家才知道,里斯本丸不仅有战俘,还有不少战俘的妻子、儿女。在无情的海难中,获救的都是幸运男子,而哪些英国侨民,却全部葬身于东极海域……
伊文思等人被安置在青山大庙休养。为了驱散他们失去亲人的悲伤,10月10日,在民国“双十节”中午,王继能特邀伊文思等至家中作客。凑巧的是,陪客的中队长林海生有一个阿舅,是个生意人,身边带着一架照相机,——当年,在边远乡村,这可是一件稀罕物。为了纪念英国友人大难不死,林海生请舅舅以青山大庙为背景,拍了一张集体合影。因为驻地无法洗照片,底片交给了伊文思。不久,他又自掏腰包,派遣忻元寅、陈根友和江明远等16人,把三位英国人护送到象山。
解放后,王继能去了台湾。1985年5月,他在台湾出版的《舟山乡讯》第14期上撰文,写道:
定海县国民兵团抗敌自卫第四大队副缪凯运(一名舜耕),定海(现属普陀)芦花乡人,是日适在葫芦岛岳家作客,闻讯冒险渡海,赶赴青浜,唐如良得以将英俘伊文思等三人交与缪大队副带回,用帆船乘夜渡海,途中几遭日艇查问,危险万状,天明安抵郭巨登岸。那时我任定海县六桃朱普守备区主任兼抗敌自卫第四大队长,适在郭巨整训部队,三名英俘到后,知系盟友,即以优礼相待,供食添衣,拍照留念,嗣即派兵护送至象山苏(本善)县长处,旋由象山送往省府,转送重庆,英俘在重庆广播,揭发日军虐俘事实,震撼世界,引起国际公愤。
庙子湖岛的渔民,也曾冒险将三个战俘藏在后山黄岩岙里,可是,这几个战俘却不够幸运,当天就被搜山的日军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