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彭嘉旺的人,在茶余饭后提及他时,总会带着几分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评论一句:“彭嘉旺这个人哪……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怪不得天,怪不得地,只能怪他自己,一手天胡的好牌,硬是打得稀烂。”
面对这类议论,彭嘉旺通常只是眯缝着眼,脸上堆起一层油腻的笑意,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待对方意犹未尽,试图深挖他如何将万贯家财散尽时,他便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副追悔莫及、痛心疾首的表情,将话题巧妙地引向另一场“牌局”:“唉!我就是太贪哒(太贪了)。上一把牌,二十四胡的火摸我不要,偏生贪那三十胡的甲火摸,结果呢?下家反手一个三十胡的板摸,把我截得干干净净!啧,的确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口中的牌局,似乎总在隐喻着他那早已崩塌的人生。
安县县城最中心、最黄金的地段,兀立着一栋二十四层的商品房,像一道巨大的、未曾愈合的伤疤。几百套房子,最终只零星售出十几套。除了一二楼勉强租出去做了些半死不活的商铺,其余大部分空间,要么空置,要么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一些皮包公司或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创业者。
这栋楼,就是彭嘉旺在十年前抓到的那副“天牌”。当年,他与张家长达数年的地皮纠纷,随着那场震惊安县的灭门惨案不了了之,他竟成了最后的得益者,拿到了毗邻安县一桥桥头的那块风水宝地。从银行豪贷五千万,他雄心万丈地要盖起安县的地标。恰逢安县城建开发的黄金十年,天时地利似乎都站在他这边,前景一片光明。
万丈高楼平地起,当楼盘终于封顶时,彭嘉旺站在楼顶,俯瞰着脚下逐渐繁华起来的县城,只觉得世界已被他踩在脚下。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那看似已经吃进嘴里的肥肉,竟会在顷刻间变质腐烂。不知是哪个环节的酒没喝到位,或是哪路神仙的香没烧到,由于当年地皮官司遗留的复杂产权问题,这栋楼的各项手续证件竟始终无法办妥,最终被一纸公文敲上了“违章建筑”的猩红印章。
一夕之间,彭嘉旺的天塌了。这栋已投入巨资的二十四层大厦,成了不能继续建设、也无法拆除的“烂尾楼”,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不尴不尬地矗立在县城最核心的繁华地带。几年间,它周围的荒地相继崛起高档住宅、银行大厦和购物中心,唯有它,在时光中迅速衰败,成为繁华景象中一块刺眼的秃斑。
幻梦般的财富不仅没有落入他的口袋,反而让他成了银行和早期购房者追索债务的对象。站在悬崖边缘,彭嘉旺尚存最后一丝理智,他以最快的速度与妻子办理了离婚,将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的巨额债务,独自一人扛在了身上。深知自己已深陷泥潭,再无翻身可能,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成了一个终日流连牌馆、只图眼前吃喝玩乐的“活死人”。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欠的债多到一定程度时,他反而成了“不能死”、“不能出意外”的宝贝疙瘩。那栋无法处置的“烂尾楼”,成了他最后的护身符。只要有人愿意接受“没有房产证”的条件,已售出的房子你尽管去住;一二楼的商铺,照样可以低价租出去;至于那些大量的空置毛坯房,只要想办法通上水电、装上简易电梯,就不愁找不到贪图便宜的租客。
靠着这些零零碎碎、如同挤牙膏般的租金收入,彭嘉旺一方面勉强支付着银行的巨额利息,另一方面,也维持着他每日进出牌馆的“体面”开销。若有其他债主上门,无论对方是威胁恐吓,还是在他门口泼油漆、丢死老鼠,他都已练就了一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事。要么举着菜刀嚷嚷“要头一颗,要命一条”,要么就蹿上烂尾楼的楼顶,作势要跳,喊出“人死债消,谁也别想好过”的狠话。几番折腾下来,他的无赖行径反而变得名正言顺,甚至有些明目张胆。
当然,在烂泥深处,他偶尔也会不甘心地扑腾几下,试图寻找能接盘这个烂摊子的“冤大头”。他瞄准的目标,一直是如今风生水起的“王家山”茶企老板王凯。早几年,凭着过往那点微薄交情,王凯确实给过一些不痛不痒的援助。但随着时间推移,眼见彭嘉旺的楼盘毫无“起死回生”的迹象,王凯对他的态度日益冷淡,最后干脆将他拉入了通讯黑名单,避之唯恐不及。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午后。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彭嘉旺却如往常一样,对着家里那面斑驳的镜子,仔细梳好油光锃亮的头发,穿上那身早已不合身、袖口磨得发亮的旧西装,夹着一个人造革早已起皮剥落的公文包,踏着积水,钻进了北区二桥下一间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牌馆。这里,便是他每日的“办公”地点。
刚进门,就听见老板娘陆美玲正对着门外瓢泼大雨咒骂,抱怨这鬼天气影响了生意。彭嘉旺掸了掸身上的水珠,咧嘴一笑,接话道:“骂什么骂?你不晓得,这是老天爷在替我喊冤哩!”
陆美玲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我管你冤不冤!你在我这里欠的牌账,零零总总加起来超过一万五哒!你要是有半点良心,好歹还一点。我一个老堂客们开这破牌馆,一年到头赚的这点辛苦钱,老天爷看了都要流眼泪水!”
“今天手气好,赢了就还你,连本带利!”彭嘉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熟门熟路地从柜台角落里摸出一瓶散装的农家米酒,拧开盖子灌了一口,“十块钱的跑胡子,有伴没有?”
说话间,两个穿着艳丽、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扭着腰肢走了进来,都是店里的常客。陆美玲见状,拿起座机飞快地拨了个号码。不到三分钟,一个头发花白、眼神精明的小老头便掀帘而入。四人无需多言,默契地围坐一桌,摸庄,洗牌,牌局瞬间开始。
陆美玲一边给彭嘉旺倒上廉价的茶水,一边凑近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喂,神君庙那边出的大事,你听哒讲了没?”
“什么事?”彭嘉旺起手抓了一副难得的好牌,心思全在牌面上,头也不抬地敷衍道。
陆美玲添油加醋,将神君庙老梨树下挖出白骨、疑似失踪十六年的林建坤之事渲染得活灵活现。彭嘉旺这把好牌刚听头,满心以为要胡个大的,结果却被对家一手不起眼的小牌截了胡,顿时心头火起,烦躁地一推牌。
“关我卵事!”彭嘉旺没好气地吼道,损失钱的懊恼让他对任何新闻都失去了兴趣。
陆美玲却不依不饶,又凑近些:“林国明,你总记得吧?林建坤的崽!他现在桃花岛老家设了灵堂,给他老子办丧事。你当年跟林建坤关系那么铁,不去上个香、烧个纸?”
“我有钱上礼,不如先还你的账!”彭嘉旺不耐烦地挥挥手,但随即眼珠一转,又道,“不过……你要是去的话,倒是可以帮我带个份子钱过去。”
陆美玲抓了把瓜子,边嗑边说:“我是为你好才提醒你。你晓不晓得,王凯……王老板,他今天也要去哦!”
“王凯?”彭嘉旺正准备抓下一把牌,听到这个名字,动作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低头看向自己刚摸起的牌——又是一手红字居多、形势大好的牌面。他脸上瞬间阴转晴,甚至带上了一丝亢奋,将牌重重一拍,喝道:“大贰,跑起!”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四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吴松将手机塞回口袋,强行压下因那通短暂接通电话而翻涌的激动情绪。他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带来的那包烟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烟盒摩擦得不成样子。幸好罗成考虑周到,留下的两包黄色包装的芙蓉王还在。吴松平日习惯抽便宜的软白沙,但在此刻此地,有烟便是救命草。他点上一支,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焦躁。他将剩下的五条速溶咖啡粉揣进裤兜,这些是他保持清醒的弹药。做完这些,他拉开了浴室的门。
林海燕果然还等在门外。见走廊无人注意,她很是自然地侧身进了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低声问道:“阿松,你怎么……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吴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窗外院中雨棚下的景象,反问道:“燕姐,你呢?你怎么也来了?”
他的余光敏锐地扫过雨棚。打牌的那一桌人里,王凯、彭嘉旺以及牌馆老板娘陆美玲赫然在列。这些人,都与十六年前那桩悬案有着千丝万缕、难以撇清的关系。林海燕与他们同时出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和地点,由不得吴松不多想。
林海燕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坦然中带着一丝伤感:“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林叔叔……林建坤,对我们家多有照顾,跟我爸也是老朋友。他如今人没了,不管我手头有什么事,于情于理,都该来上个香,送他最后一程。”
“燕姐是自己决定来的?还是林国明特意邀请的?”吴松追问。
“红喜事不请不来,白喜事不请自来。这是老规矩了。”林海燕顿了顿,又补充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而且,国明这次回来拍纪录片,我们救援队是协拍单位,提供了不少帮助。于公于私,我都该过来看看,慰问一下家属。”
吴松点了点头,这个解释暂时压下了他心中的疑虑。他又随口问起林海燕是何时抵达的。林海燕解释说,下午和吴松分开后,她处理完手头的事,就独自开着救援队的车过来了。吴松没有继续深入追问,但他心里隐约觉得,林海燕独自一人冒暴雨开车来这孤岛,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他原本以为她会有人陪同。
紧接着,林海燕话锋一转,将问题抛回给吴松,语气带着试探:“你呢?冒着这么大的雨跑到这岛上来,是为了倩倩的事……还是因为林叔叔的案子?”
若单论私人交情,吴松或许应该向这位一直关心他的大姐坦白此行的真实目的。若有她帮忙,在这孤岛上他至少不至于孤立无援。但作为一名刑警,职业的敏感和纪律要求他不能向任何案件相关人员透露侦查动向。短暂的沉默后,吴松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回答,他紧紧盯着林海燕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燕姐,你来了之后……有没有见到过姚倩?”
这句话问出口,几乎等同于间接承认了他此行的首要目的。林海燕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灵堂里持续了许久的笛声与诵经声,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戛然而止。
世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重新放大。雨棚下的吵闹声、笑骂声、洗牌声失去了屏障,清晰地传入了吴松和林海燕的耳中。其中,彭嘉旺因为赢了牌而极度亢奋的声音尤为刺耳:“二六,三六,四六!再加九!三十三滴甲火摸!给钱给钱!”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计算着番数。
彭嘉旺的对家,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看上去有些猥琐的男人,龚伟。他叼着烟,眯着眼,朝彭嘉旺竖起一个大拇指,语气复杂地奉承道:“彭老板牛逼啊!这一把牌,直接上岸了!”
而作为彭嘉旺的上家和下家,王凯和陆美玲脸色则不太好看。尤其是陆美玲,眼见输了不少,没好气地将手中的牌一推,正好看见后厨的人端着饭菜出来,便顺势嚷道:“吃饭了吃饭了!不打了不打了!赶紧吃了饭,各回各家!”
彭嘉旺正在兴头上,岂肯罢休,嚷嚷道:“不打可以啊!先把这把账结了!”
王凯面前堆的钞票最多,他面无表情地数了几张百元大钞,扔到桌子中央。轮到陆美玲时,她眼珠一转,耍起了无赖:“抵账了!刚才你上礼的那五百块钱,还是从我这儿先拿的呢!正好两清!”
邻桌坐着喝茶的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年纪刚过五十却已满头白发,显得异常苍老。他叫徐桂,在县城开着一家小药店。他来吊唁,是因为当年与林建坤相熟,并且林国明拍摄纪录片时,他曾作为本地民俗知情人接受过采访。
另一个男人,年纪与林国明相仿,名叫顾清明。人如其名,他身材高大,约有一米八五,穿着一件紧身黑色T恤,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手臂上可见几道明显的陈旧疤痕,浑身透着一股江湖气息。当罗成从灵堂出来,招呼林海燕和吴松过去落座时,吴松敏锐地闻到顾清明身上带着一股无法掩盖的、浓烈的烧烤油烟味。
吴松、林海燕与顾清明都是认识的。顾清明是城里一家颇有名气的网红烧烤店老板,局里偶尔有聚餐活动,也会选在他的店里。他为人活络,对于单位上的生意,要么允许签单挂账,要么给予大幅折扣,因此与很多人都混了个脸熟。
顾清明见吴松过来,热情地递上一根烟,寒暄了几句。随后便主动帮着罗成摆放桌椅碗筷,动作麻利,显然对这些杂事很是熟稔。
留在葬礼上吃晚饭的人并不多,算上吴松、三位道官以及主家林国明母子,总共十六人。虽然人数有限,且并非正式的正餐,但主家准备的菜肴却出乎意料的丰盛,鸡鸭鱼肉俱全,显示出林国明对这场丧事的重视。
除了吴松心事重重、食不知味外,桌上的其他人,或许是有意,或许是刻意,都将这当成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乡村葬礼宴席。几杯白酒下肚,气氛便活跃起来,牛皮吹得震天响,话题也从家长里短扯到生意见闻。就连那三位道官师父,脱下庄严的法袍后,也瞬间变成了普通的邻家汉子,大声说笑,大快朵颐。尤其让吴松留意的是,灵堂里那个吹笛子的年轻道官,此时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掌上游戏机,低头专注地玩起了俄罗斯方块,与方才肃穆的形象判若两人。
彭嘉旺几杯烈酒下肚,精神便开始涣散,言行也越发肆无忌惮。他提着酒瓶,挨个给人敬酒,尤其重点“照顾”王凯。陆美玲在一旁不断拉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少喝点,等会儿还要开车回城里。彭嘉旺却连连摆手,满不在乎地嚷嚷:“怕什么!这点酒,漱漱口而已!再说啦,这暴雨天,警察都躲起来咯!”
林海燕以茶代酒,浅抿一口,借着夹菜的机会,身体微微倾向吴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看出来了吧?彭嘉旺今天,就是冲着王凯来的。”
吴松如何看不出来?彭嘉旺的每一杯酒,每一句话,都像经过精心算计,矛头直指王凯。他的话里话外,似乎总藏着某种机锋和暗示,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威胁。然而,王凯能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城府和手腕绝非彭嘉旺可比。他始终面带微笑,应对得体,四两拨千斤地将彭嘉旺所有或明或暗的攻势,全都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桌上这看似热闹、实则暗流汹涌的场面,反倒合了吴松的心意。他需要一个相对安静且不引人注目的时机,与今晚真正的主角——林国明,进行一次深入的交谈。此刻,宴席正酣,正是机会。他悄悄离席,走向依旧灯火通明、香烟缭绕的灵堂。
灵堂里,时刻都需要有孝子守灵,尤其是在漫漫长夜。
蒋红梅依旧窝在竹椅里,似乎还在昏睡。林国明担心母亲着凉,在她脚边生了一小盆炭火,橘红色的火苗微微跳跃,驱散着雨夜的寒意。见吴松走近,林国明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默默搬来一把竹椅,放在炭火盆旁,示意吴松坐下。
吴松依言坐下。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院子里那个巨大红色雨棚的另一个妙用——密集的雨点砸在厚实的棚顶上,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砰砰”声,这声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声学屏障,完全掩盖了隔壁雨棚下的喧闹划拳声。同样,灵堂里的任何谈话,也很难被雨棚下的人听清。这里,成了一个相对隔绝的谈话空间。
不等吴松组织好语言开口,林国明一边用火钳拨弄着盆中的炭块,让火烧得更旺些,一边头也不抬地轻声说道:“我知道,吴队长想问什么。”
他的直接,让吴松略感意外。吴松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声音低沉而清晰:“是你有意将这些人……所有这些与十六年前有关的人,都聚到这里的。”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林国明拨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避开了问题的核心,语气平淡地回应:“吴队可能误会了。他们是听说了家父遗骸找到的消息,自发前来吊唁的。来的都是客,是给我林家面子,我总不能……拒之门外吧?”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吴松身体前倾,目光如刀,紧紧盯住林国明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明灭不定的侧脸,抛出了他最关心、也最致命的问题:“姚倩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林国明正在拨弄炭火的手明显停滞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吴松,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愕和茫然,眉头微蹙,反问道:“吴队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姚老师她……不见了?”
他的反应无懈可击,就像一个刚刚听闻朋友失踪消息的普通人,充满了惊讶和关切。
灵堂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屋外万钧暴雨永不停歇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