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安
李珏2025-10-24 14:034,271

  或许是大局已定,过了晚上十点,持续肆虐的暴雨竟意外地呈现出削弱的态势,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然而,风却比先前更加劲疾,裹挟着山中阴冷的湿气,吹在人身上,令人汗毛倒竖。彭嘉旺本就喝了不少酒,被这冷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他索性溜进了林国明的房间,寻了床薄毯裹在身上,随后搬了把椅子坐在灵堂的角落,凑近炭火盆取暖。

   他今日前来,本打算灌醉王凯,打个感情牌,以过往的交情为筹码,求王凯再拉他一把。可到头来,他自己先醉意醺醺,王凯却趁机溜走,这让他心里实在不甘。这几日,债主逼得越来越紧。既然阴差阳错留在了这里,他干脆也不想着走了,正好寻个借口名正言顺地赖上几日,避避风头。

   顾清明和徐桂显然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在吴松几人驾车离去后,他们二人里里外外地忙碌,帮着后厨收拾桌椅碗筷,打扫残局。过了十点,徐桂已是哈欠连连,平日里这个时间他早已入睡。罗成见状,走过来客气地说:“为了方便客人休息,国明提前收拾出了几间空房。徐叔要是困了,可以先过去歇着。”

   徐桂却摆摆手,强打精神:“来守夜滴,不困呢。”

   罗成不再多言,转身又端来瓜果点心,重新泡了几杯热茶。他自己则穿上了孝服,站到了林国明身后,跟随着道官师父诵经的节奏,一丝不苟地跪拜。论起亲戚关系,林建坤是罗成母家的表舅,这身孝服,他穿得名正言顺。

   徐桂喝着热茶,望着窗外渐弱的雨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灵堂里的每一个人,心中暗自揣测:那条如同鬼魅般出现的短信,其发送者是否就隐匿在这群人之中?他始终想不明白,对方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若是威胁勒索,为何发完那条信息后便再无动静,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对方的身份更是迷雾重重,是张家的后人寻仇?是林家的亲友追凶?抑或只是一个知晓当年隐秘内情的局外人?这种未知如同毒蛇,噬咬着徐桂和顾清明的心,让他们坐立难安。

   唯一可以肯定的,也是顾清明坚信的一点:这个人,绝不会是十六年前张家灭门案的真凶。

   是林国明?还是罗成?或者他们二人合谋?顾清明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却无法得出合理的推断。他们二人都有足够的动机去追查当年的真相。当然,顾清明内心更倾向于怀疑林国明。毕竟他亲眼目睹林国明如何逐一走访所有与旧案有牵连的人。

   莫非是林国明在采访过程中,察觉到了自己隐藏的秘密,进而设计将他引到此地吊唁守夜?顾清明做出这个猜想时,只觉得眼前那口黑沉棺材散发出的阴森之气愈发浓重。他看过新闻,知道林建坤的尸骨被挖出时,身着残破法袍,头戴武神傩面。他来吊唁时,也亲眼见到林国明在将父亲遗骨移入棺木前,为其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法袍,并重新戴上了从神君庙梨树下挖出的那副武神傩面。

   林建坤死于非命,怨气冲天,他会不会……已化作恶猖,将归来复仇索命?

   顾清明被自己这恐怖的想象惊得心头狂跳,只觉周身阴风阵阵,寒意刺骨。为了驱散这令人窒息的不安,他拉上哈欠连天的徐桂,也不管自己是否有资格戴孝,默默站到了林国明身后的随拜队伍里。然而,还没轮到他们行第一轮跪拜大礼,院门口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动静。灵堂里所有的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方才离开的那一行人,竟去而复返,个个狼狈不堪地站在雨中。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进出桃花岛的陆路和水路,均已断绝。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则无人能在这暴雨之夜离开这座孤岛。陆美玲和王凯虽然嘴上叫苦不迭,但心里都清楚,眼下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回林家祖宅,至少先平安度过这个夜晚。

   林海燕轻声安抚着几乎崩溃的陆美玲,保证一定会让她平安回去。龚伟搀扶着惊魂未定的王凯,强作镇定地劝慰:“凯哥,你放心!我龚伟这辈子除非自己不想活,否则就没走过绝路。沾沾我的运气,大家肯定都能逢凶化吉!”

   吴松也强迫自己接受了无法离开的现实。唯一让他稍感安慰的是,确认那条包含关键车牌信息的短信已经成功发送给了阿源。以阿源的能力和责任心,必定会全力追查那辆黑色SUV,从而找到姚倩的下落。

   而最让他心生警惕的是,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巧合”,似乎都在林国明的“计划”之内。既然自己已经身陷局中,不如就以静制动,牢牢钉在这个风暴中心。

   当五人重新回到林家祖宅时,各有各的狼狈。尤其是陆美玲,全身上下沾满泥浆,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活像一尊刚塑好却还没晾干的泥菩萨。

   原本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彭嘉旺,被这阵动静吵醒。见到去而复返的吴松等人,他脸上非但没有惊讶,反而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咦?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灵堂内的其他人,脸上也都写满了错愕与疑惑。罗成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林海燕身上,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海燕疲惫地解释道:“桃花隧道彻底塌方,路被堵死了。码头那边水位暴涨,船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是什么意思?”顾清明眉头紧锁,追问道。

   吴松大步走进灵堂,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点燃一支烟,声音低沉而清晰:“意思就是,我们所有人,今晚都被困在这座岛上了。”

   就在灵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消化着这个惊人消息时,陆美玲积压了一路的恐惧和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她尖叫一声,冲上前用手提包没头没脑地朝着彭嘉旺打去:“都怪你这老不死滴!要不是你拉着打牌拖延时间,我早就回去了!明天开不了门做生意,损失你要三倍赔我!”

   “你发么子癫!天要落雨,娘要嫁女,这怪得我啊?”彭嘉旺一边躲闪却不还手,脸上的兴奋之色越来越浓,几乎溢于言表,“塌方怕么子,明天肯定就有人来处理了。既然老天爷都把大家留在这里了,那就安安心心守一夜嘛!”

   陆美玲体力耗尽,打也打累了,骂也骂够了,最后只能瘫坐在一旁,绝望地抹着眼泪。

   林海燕见状,赶紧上前安抚众人情绪:“他话虽然说得糙,但理是这么个理。反正今晚肯定走不了了,不如大家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上,等天亮了,雨停了,再想办法。”

   林国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先是给罗成递了一个眼神,罗成会意,立刻转身去准备茶水。随后,林国明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充满了愧疚:“各位长辈、朋友,对不住了!都怪我日子选得不好,碰上这种暴雨天气,才连累大家遭遇这样的意外。我在这里,给大家赔罪了!”

   说着,林国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众人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林海燕立刻上前将他扶起:“国明,你这是干什么!天灾人祸,谁能预料得到?这办白事的日子,又不是办喜事,哪能由着人选黄道吉日。”

   林国明这一跪一拜,加上林海燕的通情达理,让原本躁动不安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再也说不出埋怨的话。连陆美玲都擦了擦眼泪,起身拉住林国明的手,语气缓和了许多:“对不住啊,国明。阿姨年纪大哒,不会说话,刚才急昏哒脑壳,你莫往心里去。”

   随即,陆美玲带头,转身朝着林建坤的遗像,恭敬地作了三个揖,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赔罪。唯有吴松一直坐在廊下的台阶边,沉默地抽着烟,望着已转为细丝的雨幕。他也注意到,诵经的道官只剩下两位老师父,那个名叫刘玮的年轻道官不见了踪影。直到听见旁边厢房里传来轻微的鼾声,借着门缝瞥见床铺被子下露出的一只穿着运动鞋的脚,吴松才确认那小子是偷懒睡觉去了。

   说话间,罗成已经泡好了驱寒的姜茶,招呼着众人:“各位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驱驱湿气,千万别着了凉。”

   顾清明和徐桂眼里有活,不用吩咐便主动帮着罗成,将一杯杯滚烫的姜茶送到每个人手中。几口热茶下肚,一股暖流驱散了部分寒意,众人似乎都渐渐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

   王凯拿出手机,再次确认没有任何信号后,彻底放弃了明天还能赶去开会的幻想。他感觉身上湿透的衣服黏腻冰冷,十分难受,便开口问罗成:“小罗,能帮我找身干爽衣服换换吗?我得洗个澡,这一身湿透了。”

   陆美玲也看着自己满身的泥泞,连忙附和:“我也要换,也要洗个澡!”

   林国明见众人的情绪暂时稳定下来,紧绷的面部肌肉稍稍松弛。他又拜托罗成跑一趟,去他车上取来一个黑色的编织袋。吴松离开后他才想起来,剧组同事撤离时,不小心遗落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几套全新的纪录片剧组组服。虽然质量普通,尺码也乱七八糟,但眼下应急换洗,总比没有强。

   王凯摸着那粗糙的布料,闻着上面淡淡的仓储味,一脸嫌恶。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接受,正准备去洗澡,却被陆美玲抢先一步冲进了唯一的浴室。王凯只好憋着火气,坐在浴室外的板凳上骂骂咧咧。龚伟为人圆滑,立刻凑过去坐在王凯旁边,陪着笑脸说好话:“莫急,等她洗完咱们再开一桌牌!说起来,咱们兄弟也好久没一起熬通宵了。等下我们打对家,让罗成作陪,好好赢彭嘉旺那老小子一点!”

   吴松没有去换衣服,只打了一盆清水,简单清理了裤腿上的泥点。趁着其他人争抢浴室的空隙,他再次走进灵堂,默默地跪倒在林国明身边的蒲团上,跟着拜了一拜。

   林国明用眼角余光瞥了吴松一眼,轻声道:“本以为肯定留不住吴队,心里总觉得不安。现在看到吴队回来,我终于可以……稍微安心一点了。”

   “暴雨是天灾,你控制不了。”吴松嘴角扯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但是隧道什么时候塌方……如果有人处心积虑,或许还是可以‘安排’的。”

   “吴队太高估我了。”林国明声音平静无波,“我只是一个拍纪录片的导演而已。”

   “既然我回来了,”吴松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前方正在翻阅经卷的老道官,最终落回林国明脸上,“不管你之前有什么打算,最好及时收手。”

   林国明沉默了许久,炭火的微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最后,他低声道:“吴队放心,或许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让这些人聚在一起,本身……就会生出事端。”

   前方的道官师父念到一段经文节点,双膝弯曲,缓缓蹲下。林国明见状,也机械地跟着跪倒在地。跪下的瞬间,吴松敏锐地注意到他因膝盖的疼痛而微微蹙眉,动作略显僵硬。连续跪拜一整天,即便是铁打的人也难免疲惫不堪,更何况孝子只有他一人,几乎没有任何停歇。

   “我向吴队保证,来者是客。”林国明抬起头,目光投向那盏摇曳的长明灯,灯油已将见底,“我只是一个尽孝的儿子,只会感念他们还记得我父亲,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只是……若今夜有其他人借机生事,还请吴队主持公道,务必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说完,林国明站起身,从角落拿起一个油壶,小心翼翼地为长明灯添满灯油,又用竹签轻轻拨弄了一下灯芯。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不定,映照着林国明平静却深不见底的侧脸。一股强烈的困意混合着更深层次的不安,如同潮水般向吴松袭来。连续数日缺乏睡眠,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极限。然而,就在他眼皮沉重欲阖的瞬间——

   “啊——!有鬼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惊叫,猛地划破夜空,甚至盖过了低沉的诵经声,如同淬毒的利剑,狠狠刺穿细雨绵绵的夜幕,瞬间驱散了吴松的所有睡意,将他心中那份潜藏的不安无限放大。

   那声音,清晰可辨,正是来自刚刚进入浴室不久的——陆美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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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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