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与王敏提出的疑点——为何在他们进入厨房前,灶膛已有火灰、锅中水温热——其答案很快浮出水面。这个答案出自罗成之口,并得到了顾清明的侧面佐证。因此,关于这个细节,若不能拆穿其逻辑漏洞或找到确凿证据证明罗成和顾清明撒谎,便无需再耗费过多心力去揣测其中是否暗藏了直接指向凶手的线索。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点整。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临时问询室。
当罗成在对面坐下时,吴松看清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略显健硕的身材,尤其注意到他说话时双颊若隐若现的梨涡。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吴松不自觉地微微侧头,用极低的声音,近乎呢喃般问身旁负责记录的林海燕:“燕姐,斌斌最近怎么样了?”
此时林海燕正低头整理之前的笔录,并未听清这突兀且私密的问话。待她反应过来,抬起疑惑的目光时,吴松的注意力已完全回到了罗成身上。
用安县的老话讲,罗成的相貌与林海燕的儿子林斌有几分“挂相”(相像)。若在以往,吴松或许会心生疑虑。但既然已知林斌的生父是张琦,而罗成亦是张琦之子,兄弟间略有相似倒也无需深究。
或许是连日睡眠不足,亦或是被眼前棘手的局面所困扰,罗成此刻的精神状态显得有些萎靡。尽管他强打着精神,努力表现出极度配合、饱满的姿态,但眼底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仍难以完全掩饰。这种状态,吴松在十六年前曾见过——当时为了追查张家灭门案,罗成也曾如此坐在询问室里,承受着警方审视的目光。只不过,当年主持问询的是秦南天,而吴松自己,则坐在如今林海燕的位置上。
“可以抽根烟吗?”得到吴松的首肯后,罗成先是恭敬地给吴松递上一支,然后才给自己点上。他点烟时,吴松注意到他使用的打火机颇为别致,金属外壳上印着他自家公司的Logo,那Logo设计中融入了明显的宗教元素图案。他抽的烟是“和天下”,安县生意场上常见的档次。
“抱歉,有点发懵,”罗成苦笑着吐出一口烟雾,“国明信任我,让我来做这个周管,结果却闹出这样的事……”
吴照例抛出那个核心问题:“请问,昨日午夜两点三十分,到今天凌晨五点四十分之间,你在做什么?”
关于昨夜何时上楼、在哪个房间睡下、睡前依稀听到隔壁林海燕与陆美玲的闲聊内容,甚至他敲墙提醒对方注意隔音等细节,罗成都描述得极为详尽,与之前林海燕及陆美玲的证词基本吻合。
唯一不同的是,当吴松追问他是如何敲墙时,他的用词变得格外谨慎:“那时迷迷糊糊的,具体敲了几下、什么节奏,实在记不清了。大概……就是伸手往墙上叩了几下吧。” 说完,他下意识地用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几下,仿佛在寻找某种记忆中的节奏。吴松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小动作,但暂时未予深究,转而问道:“你是几点醒的?”
“被吵醒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眼手机,刚好四点半。”罗成的精神似乎提振了一些,“天还没亮,本想再睡一会儿,但闭上眼却睡不着了。外面雨又下大了,砸在雨棚上噼里啪啦响,发电机的噪音也一直轰隆隆的。干脆就起来了。”
“你刚才说‘被吵醒’?”吴松立刻抓住这个措辞,“被什么吵醒的?具体听到了什么动静?”
“其实不是听到什么异常动静,”罗成解释道,“主要是发电机的声音太吵了。我是被开门声直接弄醒的——徐桂叔好像起夜上洗手间,回来时迷迷糊糊走错了房间,开了我的门。”
关于这一点,随后对徐桂的询问中得到了证实。徐桂当时因感冒咳嗽得厉害,他的说法是:“昨天怕是着了凉,感冒哒。咳了一晚上,肺都要咳出来哒。天刚蒙蒙亮那阵,具体时间不记得,实在憋不住,下楼去解手。回来的时候,头昏脑胀,走错了门,把罗老板给吵醒哒,实在对不住。”
徐桂起夜的大致时间,得到了顾清明的进一步确认。
在询问顾清明时,他双臂环抱胸前,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与吴松保持着一段明显的距离。这个距离感,似乎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全感。这些年来,经营烧烤店让他与县里一些单位的人混了个脸熟,也能一起喝酒说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入狱前被关在密闭审讯室里的经历,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他块头大,手臂上裸露的陈旧疤痕也让他看起来不好惹,但面对警察,尤其是十六年前曾“审”过他的吴松,一种天然的恐惧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
关于昨夜,顾清明是这么说的:“说实话,吴队,昨天晚上我根本没怎么睡着。外面暴雨下得吓人,隧道塌了出不去,他们又说撞了鬼,心里七上八下的。加上桂叔感冒,咳个不停。我就躺在他旁边,一直是半睡半醒,搞不清自己到底睡着没有。他有什么动静,我基本上都知道。他起床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眯着眼看了下手机,是四点二十整。他回来时,还小声跟我说了句,说他走错了门,把罗成吵醒了。”
“那么在两点半到四点二十之间,你还听到过其他什么异常动静吗?比如是否有人悄悄下楼,或者楼下传来什么不寻常的声响?”吴松追问。
顾清明蹙眉仔细回想了一番,最终不太确定地摇摇头:“好像……没有。除了雨声和桂叔的咳嗽声,没注意到别的。”
吴松在笔记本上重重记下了“四点二十分”这个时间点,随后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你们各自下楼后,注意到彭嘉旺是否还在雨棚里?”
“我冇注意看。”徐桂咳嗽了几声,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热水。
罗成回忆道:“我下楼后,先看到您和国明还在灵堂里睡着。雨棚那张桌子上……好像没看见嘉旺叔。后来是美玲阿姨下来找人,我才知道嘉旺叔昨晚是睡在雨棚的。”
暂且不深究罗成的说法是否完全属实,吴松得以将彭嘉旺遇害的时间窗口进一步压缩:介于凌晨两点三十分到四点二十分之间。
罗成继续叙述接下来的行动:“反正也睡不着,我就起来了。先顺手把发电机关了,白天耗电少,省点汽油。然后想去厨房烧点开水。”
说到这里,王敏夫妇之前提出的那个疑点——谁更早生火烧水——便得到了解释。吴松抬头,注意到罗成此时穿着一身干净的运动服,而昨夜他上楼休息时,明明穿的是一套短衣短裤。
吴松尚未发问,罗成便主动解释道:“在城里住惯了,不习惯用柴火灶。生火的时候笨手笨脚,弄了一身灰,还不小心把水壶打翻了,泼湿了衣服和鞋。正狼狈着呢,老顾也从楼上下来了……”
在后续对顾清明的询问中,佐证了这一点:“成哥下楼后没多久,我也起来了。桂叔咳得实在厉害,我担心他,就下楼想问成哥车上有没有备感冒药。他说有,正好他也要去停车场拿点东西,我就跟他一起去了。我记得那时候,成哥身上沾着灶灰,鞋也是湿的,他说刚才不小心把水打翻了。”
罗成接着说:“老顾跟我一起去停车场拿的东西。除了感冒药,还顺手拿了几瓶酒和两条烟,准备今天用的。”
“成哥不愧是做大生意的,车子后备厢里像个百宝箱,好烟好酒好茶,什么都有。”顾清明放下环抱的手臂,语气稍缓,“我们回来后,天已经开始亮了,桂叔也下楼了。成哥去浴室换湿衣服,我就赶紧给桂叔泡了感冒药。”
“我换好衣服出来,和老顾、桂叔他们在雨棚里坐了会儿,抽了根烟,闲聊了几句。”罗成又点燃一支烟,“没多久,王师傅他们两口子也起来了。再后来,美玲阿姨和林队下楼,发现嘉旺叔不见了,就开始找人。”
徐桂侧过头,使劲擤了擤鼻涕,喘了口气道:“他们在雨棚抽烟那会儿,我又跑了一趟厕所。一出来,就看见他们慌慌张张到处找彭老板。屋里屋外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人。”
“后来想起昨天傍晚彭老板掉鱼塘的事,”顾清明脸色阴沉下来,“我和成哥,还有桂叔,就想着再到外面去找找看。”
“结果……我们找过去,先是闻到鱼塘那边飘来一股……一股很难闻的怪味。”罗成的声音低沉下去,手指微微颤抖,“跑过去一看,就发现……”
提及发现彭嘉旺遗体的过程,顾清明和徐桂都陷入了沉默,脸上蒙上一层厚重的阴霾。罗成情绪更是有些失控,眼眶迅速泛红,竟当场落下泪来。
吴松凝视罗成良久,问道:“你和彭嘉旺私交很好?”
“算……算比较好吧。”罗成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声音哽咽,“吴队您知道,我从小没父亲,跟着我妈过苦日子。嘉旺叔那时候风光,帮衬过我们不少。他后来落了难,我也尽力帮过他一些……说起来,我现在真的很后悔……”
“后悔什么?”吴松紧盯不放。
罗成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狠狠摁灭在脚下,声音沙哑:“昨天晚上,嘉旺叔私下找过我。他想请我牵个线,约林队吃顿饭。”
提及林海燕,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插话,只是看向吴松。吴松接过话头:“约林队吃饭?”
“林队家里的背景关系,吴队您应该清楚。”罗成道,“嘉旺叔那个烂尾楼项目,手续一直办不下来,成了死结。他想请林队帮忙疏通关系,指条明路。”
“你后悔没答应帮他牵这个线?”吴松问。
罗成想了想,却摇头道:“我后悔的是……昨天晚上,我自己先睡了。我作为周管,本该陪着守灵的。如果我当时坚持留在灵堂,也许……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吴松一下。昨夜,他也在灵堂,却也未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沉默片刻,吴松起身,按熄了手机上一直亮着的录制屏幕,提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杀害彭嘉旺?”
罗成对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并未表现出太多意外。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门外,缓缓扫过雨棚下或坐或立的每一个人,眼神复杂。尽管他的目光在王凯身上有片刻不易察觉的停留,但开口时却说道:“不好说。讲句可能不该说的话,嘉旺叔这一辈子,起起落落,得罪的人……不少。”
得到这个圆滑且有所保留的答案后,吴松终止了对罗成的询问。
他关上杂物间的门,屋内再次陷入昏沉,只有他指尖香烟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综合罗成、顾清明、徐桂三人的证词,他们的行动线彼此交织缠绕,相互印证,仿佛构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闭合回路,难寻破绽。
唯一能确定的,是彭嘉旺的死亡时间范围被大大压缩。然而,恰恰是这个时间段,反而成了最大的空白——根据目前所有人的证词,那时似乎所有人都在“睡觉”,无论是熟睡还是半梦半醒。从“作案时间”这个角度切入,吴松似乎一无所获。
然而,在“作案动机”这一点上,吴松嗅到了一丝异常的气息。这气息,源自顾清明与罗成在雨棚抽烟时的某段对话。
在结束对顾清明的询问前,吴松最后问道:“你和罗成在雨棚闲聊时,都谈了些什么?”
“断断续续聊了不少。”顾清明道,“我们都觉得,昨天傍晚彭老板掉进鱼塘,恐怕不是意外。而且……我们都看得出来,彭老板这次来吊唁,是带着目的来的。”
“什么目的?”吴松追问。
顾清明犹豫了一下,说道:“这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成哥跟我提的。他说,彭老板一直想求王总给他注资,接手那个烂摊子。但王总一直避而不见。”
这一点,林海燕早前也与吴松提及过。登岛之初,吴松就观察到,无论打牌还是喝酒,彭嘉旺的所有举动几乎都是冲着王凯去的。
“最关键的是,”顾清明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成哥说,昨晚停电前后,彭老板的态度变化非常明显。一开始王总根本不爱搭理他,尤其王总中途离开,明显是不想再跟他纠缠。但你们回来之后,停电的时候,彭老板陪着王总去洗了个澡回来,整个人就变得特别……特别高兴,好像……困扰他许久的难题突然解决了……”
顾清明没有继续往下推测。但吴松立刻顺着这个思路,回想起一些被忽略的细节:自停电后,王凯的情绪明显变得压抑,似乎在强行压抑着某种怒火。以至于在得知彭嘉旺死讯时,他的眉眼间反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弛。更值得注意的是,昨夜他将彭嘉旺从鱼塘救回时,王凯的眼神中曾掠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失望。
“彭嘉旺与王凯在浴室独处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吴松在笔记本上重重记下这一点,随后突然转变话题,看似随意地向顾清明抛出一个问题:“对了,你这次为什么会来桃花岛?”
顾清明原本略有放松的身体骤然绷紧,下意识地重新抱紧双臂:“是……是国明请我来的。我跟国明,是多年的老同学了。”
“老话讲,喜事不请不来,白事不请自来。”吴松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笑容落在顾清明眼中,却显得格外高深莫测,再次让他心里陷入收到那条短信时的慌张。如此也让顾清明在离开杂物间后,有了极不好的预感:难道彭嘉旺的死,与十六年前的灭门案有关?当他意识到,彭嘉旺的死状与张琦的老婆死状一模一样时,他不好的预感转变成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