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八点整。安县库区,桃花岛,棺材铺。
彭嘉旺的暴死,其沉闷的回响终于让众人意识到一个被恐惧忽略的事实——他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早已被这场暴雨彻底切断。顾清明徒劳地反复摁着手机的拨号键,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他急切而慌乱的声音,如同被无形的屏障吸收,根本无法穿透笼罩桃花岛的雨幕。
初步验尸后,林国明给两位道官师父额外封了一个厚实的红包,恳请他们为横死的彭嘉旺诵经超度,烧了一沓落气钱,随后才将遗体收殓入救援队带来的黑色裹尸袋中。后又在罗成的提议下,众人将彭嘉旺的遗体暂时安置在岛上那间废弃小学改建的棺材铺里。
那辆旧三轮车再次被推了出来。当众人费力地将沉重的裹尸袋抬上车,推向棺材铺时,桃花岛上空响起一阵闷雷,停滞片刻的雨再次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噼里啪啦地抽打着桃花岛每一寸泥土上,仿佛要洗刷什么,又似在掩盖什么。
在棺材铺内的成品中挑选了一副,众人将彭嘉旺的遗体暂时安置进去。当冰冷的棺木接触到遗体时,罗成与顾清明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同时浮现在两人心头,却谁也没有宣之于口——这些棺材出现得未免太过“及时”,其数量仿佛……正是为他们这些人预备下的。
看着吴松与林海燕合力将沉重的棺材盖缓缓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顾清明下意识地清点了一下铺内制作完成的棺材数量。
“一、二、三……”他的声音在充斥着木材和油漆味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共六口。还空着五口。”
这简单的数字像一道谶语,弥漫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莫非这意味着,还会出现五具尸体?
吴松朝着那口新装了遗体的棺材,依循礼节微微鞠了一躬。直起身时,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难以咽下的浊气。若此刻阿源在身边,他定会像当年师父秦南天吼他那样,将这口恶气狠狠地咆哮出来。但他最终只是转过身,声音压抑地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回灵堂。”
顾清明和罗成如蒙大赦,立刻对视一眼,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与新漆混合气味的棺材铺。对于敬畏鬼神的人来说,在安放了横死尸体的地方,多待一刻都觉煎熬。
林海燕留了下来。她看着吴松背对着自己,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堆积的粗糙木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极其污秽的低吼,宣泄着无处可去的愤怒与巨大的挫败感。
“阿松。”林海燕轻声唤道。她了解吴松,深知他此刻承受的压力。几天前,他亦师亦父的秦南天遇害,疑似因十六年前的旧案被灭口;紧接着,妻子姚倩失踪,同样生死未卜。而现在,他本人被困孤岛,眼睁睁看着命案发生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足以将最坚韧的人也逼至极限。
作为资深救援队长,林海燕与警方合作多年,甚至以顾问身份参与过一些案件,见识过各种现场。她早已看出,眼下局面极可能是林国明精心谋划的一个局。她猜测,林国明的目的,是为了查出乃至报复杀害他父亲林建坤的真凶。
“现在彭嘉旺死了,”林海燕尝试切入正题,进行理性分析,“这是不是可以推测,彭嘉旺就是真凶?或者至少,他与当年的灭门案有直接关联?”
吴松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地走到木料堆旁,阴沉着脸,用手指逐一划过那些木材,仿佛在感受它们的纹理与质地。最终,他选中了一根手臂粗细、木质坚实且纹理细密的桃木——在民间传说中,此木有辟邪之能。
接着,他从角落落满灰尘的工作台底下拖出一把老式电锯,接上嗡嗡作响的汽油发电机。刺耳的锯木声骤然撕裂空气,高速旋转的锯齿狠狠咬入桃木,扬起的细腻木屑如同愤怒的尘雾,弥漫在原本就浑浊的空气里。这刺耳的噪音和暴烈的破坏,正是他用以逼出胸中那口恶气的唯一方式。
林海燕此刻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她清楚,若吴松真的失控,手中那狂暴震颤的工具或许会指向任何人。她几乎能想象到,真凶若在此刻被指认,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切割,打磨,削刨……吴松如同一个沉浸其中的匠人,专注地雕琢着手中的桃木。当最终成品显现时,林海燕认出那是一把木剑——一把形制古朴、刃口被仔细打磨过的桃木剑。
制作这样一件东西,吴松的用意已不言自明——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捅破这装神弄鬼的迷障。
他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木屑,样子略显狼狈。然而,他的眉头已然舒展,眼神中凝聚起一股经过淬炼且锐利的决心。
林海燕觉得时机到了。当吴松终于停下,走出工作间,蹲在门槛边点燃一支烟时,她走上前,诚恳地说道:“阿松,让我帮你吧。”
吴松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燕姐,林国明说得对,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作为朋友,我完全信任你。但作为一名警察,在此刻,我的职责要求我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
“你当然不能,也不应该完全相信我。”林海燕蹲到他身边,声音平静却有力,“但你需要一个助手,一个能协助你排查的人。我也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我的儿子还在家等我。”
吴松掐灭烟蒂,转过头直视林海燕的双眼:“燕姐,我可以信任你吗?”
林海燕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掏出手机,解锁后迅速翻出一条短信,递到吴松面前。
短信的内容,吴松只看一眼便牢记在心,也正是这条信息,让他瞬间做出了允许林海燕协助的决定。因为这条信息与他收到的那条如出一辙,只有冰冷的一句话:“凶手就在桃花岛上。”
“如果我猜得没错,”吴松仍保持审慎,试探性地问道,“这里的‘凶手’,指的是张家灭门案以及谋杀林建坤的真凶。但燕姐,你为什么也如此执着于找出这个凶手?”
林海燕从吴松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就着他递来的火机点燃。她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仿佛经历了短暂的内心挣扎,终于说出了隐藏心底十六年的秘密:“很多人,包括我妈,以前都猜过我儿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虽然你从不过问……但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是张琦。”
吴松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怔。他看着林海燕微微发红、泛起些许湿气的眼眶,没有再追问任何细节,只是沉默地陪着她,将那支烟静静抽完。
一支烟燃尽,吴松猛地关上棺材铺厚重的大门,木门的撞击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闷。他正式决定,让林海燕以救援队队长的专业身份,协助自己调查彭嘉旺被杀一案。
关于彭嘉旺死亡现场的分析,吴松在初步验尸和勘查后,于脑海中形成了更清晰的推演。返回林家祖宅途中,两人特意在鱼塘边再次停下,趁四下无人,吴松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断系统地告知林海燕。
祖宅内,诵经声已停,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试图冲淡死亡的气息。大雨持续落入鱼塘,水面浑浊不堪,仿佛正在徒劳地试图稀释并带走那些血迹。
“现场破坏得太彻底了,”林海燕望着泥泞的塘边,面露难色,“脚印重叠交错,泥浆血水混合,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痕迹。就算局里痕检科的同事现在能来,恐怕也很难提取到有价值的物证。”
吴松拿出姚倩那部像素较高的手机,调出他之前拍摄的现场照片,将几处关键细节指给林海燕看:“虽然破坏严重,但结合尸检和环境,还是能勾勒出大致的经过。你看这里,这片区域的泥土颜色更深,浸染的血迹虽然被雨水冲刷稀释,但渗透层明显与周围不同。这应该就是最初的遇袭地点。”
他所指的位置,与最终发现彭嘉旺尸体的地点,相距大约七八米。方才打捞时,他刻意避开了这片区域。仔细观察泥泞的地面,仍可见一些非自然形成的拖拽和挣扎痕迹,与周边相对平整的泥泞有所不同。
“受害者应是在此处,处于站立或半蹲姿态时,遭遇正面或侧前方的突然袭击。锐器从左胸第三与第四肋骨间隙刺入,创道略微向上,深度极深,几乎瞬间破坏了心脏。出血量巨大,所以周围泥土的血污渗透特别明显。”吴松冷静地分析,语气如同在重现现场,“他中刀后,因剧痛和瞬间的失力,向后或向侧方踉跄跌倒,滑入鱼塘。”
“我检查了他的鼻腔和口腔,都有明显的泥水吸入痕迹。而且他的指甲缝里嵌有塘底的淤泥和水草,手掌及手背有挣扎时被水草碎石划伤的痕迹。”他补充道,“这说明他落水时意识尚存,并且经历了短暂的挣扎。”
林海燕望着塘中那片祥暗红色的水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的意思是,凶手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在泥水里痛苦地挣扎扑腾,直到最终断气?”
“极大可能。”吴松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凶手手法极其狠辣利落,一刀直奔要害,求的就是速死,杀心极重。而彭嘉旺身上没有其他搏斗、防御性伤痕,这说明他可能对凶手毫无防备,甚至根本没料到对方会突然起杀心。”
“也就是说,彭嘉旺对凶手……抱有信任,或者至少认为在当时的情境下,对方没有威胁。”林海燕回望祖宅方向,眼神复杂,“在昨夜某个时刻,凶手以某种理由将他单独叫到这里。他们或许是要商议什么紧要或隐秘的事情。只是彭嘉旺万万没想到……”
“我昨晚大概是凌晨两点三十左右才顶不住困意睡着。”吴松回忆着自己的时间线。
林海燕也努力回想:“我醒来的时候,看过时间,是五点四十。我和美玲姐下楼时,只有后厨的王敏夫妇起来了,那时候就已经发现彭嘉旺不见了。”
“那么死亡时间可以大致推断在二十四号午夜两点半之后,到二十五号凌晨五点四十之前这三个多小时的关键窗口期内。”吴松总结道。
雨势又有增大的趋势,雨点砸在雨衣上,噼啪作响。往回走时,林海燕问吴松接下来从何查起。吴松摸了腹部,只回了三个字:“先吃饭。”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八点三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这顿早餐时分,林家祖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嘈杂与喧闹,气氛远比道官做法事时更令人窒息,几乎乱成一团。
一夜之间,十六人变成了十五人。十五人中,唯有林国明和吴松最为平静,这种平静在周遭的混乱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在吵闹声中,林国明默默地给长明灯添着灯油,为林建坤的牌位敬香,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吴松则冲了一杯滚烫的浓咖啡,就着一大碗油泼辣子米粉,还啃完了一根冷掉的油条。
林海燕本想也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但她必须分神留意陆美玲。此时的陆美玲已从最初的悲恸转为满腔的愤怒与猜疑,尤其在她深信了林国明“凶手就在我们中间”的论断后,开始无差别地质问、甚至用言语攻击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暂时唯一信任的只有林海燕,只因昨夜两人同睡一床,且陆美玲确信自己比林海燕醒得更早。她能证明林海燕没有作案时间,也无明显的作案动机。当然,她唇枪舌剑的主要目标,以及手中扫帚下意识挥舞的方向,毫不意外地指向了王凯。
“姓王的!你是有钱有势,但我晓得,你出了名的小气!”陆美玲心智已乱,近乎口不择言,“他昨天晚上不就是打牌赢哒你几百块钱吗?他已经惨到这个样子!你要是心里有气,骂他打他都可以,为什么要杀人?!”
王凯双臂抱胸,不停地查看那部依旧没有信号的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他知道陆美玲是在情绪失控地撒泼,故而懒得与她做无谓的纠缠。更重要的是,他深知在此情此景下,任何一句辩解或反驳,都可能被吴松抓住纠缠,甚至成为吴松日后深入审视的把柄。
然而,一旁的龚伟咽下一口剁辣椒后,被呛得连同憋闷的火气一起涌上来,忍不住回骂:“你莫在这里乱喷粪!血口喷人!我昨天晚上和凯哥很早就睡了,一觉到天亮被你们吵醒!人根本不可能是我们杀的!也没有理由杀他!倒是你,谁不知道你记恨他当年甩了你,后来还间接害得你离婚,你心里这口恶气憋了十几年没咽下去!”
刘玮似乎戴着耳机,独自坐在门槛上,低头专注地玩着手中的游戏机,对外界的纷争充耳不闻。两位道官师父早已退回房中,为下一场法事做准备。刘芳谨守王敏“只管厨房事”的原则,端着几乎没动过的早餐默默退回后厨。顾清明和罗成忙碌了一早上,搬运尸体的经历让他们心中的惊惧未消,看着碗里油腻的碎肉,毫无食欲。徐桂像是受了风寒,不停地打着哈欠,只能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热水,试图压下不适。
他们都保持着沉默,将关于彭嘉旺之死和凶手就在身边的惊惧猜疑,死死压在心底。
陆美玲被龚伟的话彻底激怒,抄起扫把,就要扑过去。林海燕赶忙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按住,连声安抚道:“姐姐你莫急,莫冲动!有吴队长在这里,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相信他!”
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陆美玲猛地转向吴松:“吴队长!你说句话!到底是哪个杀滴彭嘉旺?!”
吴松将杯中最后一口滚烫的咖啡一饮而尽,擦了擦嘴,终于站起身,目光冷峻地扫过全场:“彭嘉旺遇害,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也包括我!”
听到这话,龚伟像是被踩了尾巴,急于辩驳。王凯想用眼神制止却没成功,龚伟猛地站起身:“这话不对!彭嘉旺昨天晚上不是撞鬼了吗?他自己和陆美玲都嚷嚷看见了!杀他的根本就不是人!是鬼!”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林国明,以及他身后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烛火与香烟缭绕中,林建坤遗像上的目光仿佛变得格外凶戾,令人脊背发凉。
然而,吴松只是冷哼一声,猛地抽出那把他亲手制作的桃木剑,剑尖斜指地面:“是人是鬼,他就在我们中间!在凶手落网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桃花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