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是个臭名昭著的汉奸。
海城解放那日,他在港口被人割喉而死。
他罪有应得,我不会同情他。
直到1988年的春天,一行人敲开我的门,为首的男人肃然起敬:
“您好,请问您是沈徵明烈士的家属吗?”
烈士?
我呆愣在原地。
恍然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1.
这是我第九次梦见沈徵明。
他被人割断了喉咙,殷红的血像江水一样喷涌而出,溅上我半边脸。
四周爆发惊慌失措的尖叫,我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沈徵明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颤音,像坏了的风箱。
他死前看向我,那双常年雾气氤氲的眸子终于云销雨霁:
有爱意,有愧疚,也有不甘。
他的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什么。
我抖着腿想靠近,却被一股力量狠狠拉走。
沈徵明终于躺在板砖上,一动不动了。
“不!!!”
我猛地尖叫,却一下醒来。
原来是梦。
狸花猫跳上床,贴着我“喵喵”地叫着。
我把它抱进怀里,安抚道:“阿徵乖,乖…”
窗外天光大亮,时针指向数字1。
下午了啊。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兀地响起,像道炸雷。
我心底微诧,应声:“稍等。”
门打开,是一群穿着行政夹克的人。为首的中年男人肃然起敬道:“您好,请问您是沈徵明烈士的家属吴澜女士吗?”
烈士?
我点点头,慢半拍地呆愣在原地。
半晌才涩然开口:“你说什么?”
男人讶然,但还是耐心又肃然解释了一遍:
“吴老太太,沈徵明烈士曾经潜伏在敌特内部,传递出大量珍贵情报……您是他唯一的亲属,我们今天特来向您了解一些烈士的生平事迹。”
他在说什么啊?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却渐渐听不见了。
我怔了一会儿,兀地戚戚笑起来。
潜伏?烈士?
那我的恨算什么?
沈徵明的死又算什么呢?
荒谬。
2.
我和沈徵明的初识很寻常,甚至可以说俗套。
那是1940年5月,大坂的樱花开满沥青路。
我在树下抬起头来欣赏花开的时候,一个邋遢的矮个子男人抢走了我的钱包,迅速跑开了。
我大叫着抓小偷,可惜附近似乎没什么人。
眼看着小偷就要消失在视线中,我几乎快要放弃了。
沈徵明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把矮个子男人揪到我面前,把钱包还给我:“向这位小姐道歉。”
我向他微微颔首以表谢意:“谢谢。”
矮个子男人——或许说男孩更为贴切,扬起高傲的头颅不肯示弱。
我索性冷声道:“如果不想道歉,那么我也不介意送阁下去警察局。”
矮个子咬咬牙,表情憋屈,干巴巴道:“…对不起。”
然而我最终还是把男孩送去警局。
沈徵明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诧异,他似乎轻笑一声:“我以为你会放了他。”
我微微挑眉看向他:“因为他还是个孩子?”
沈徵明静静看着我没说话。
我笑了笑:“坏人是不分成人和小孩的。”
“我没有义务为他考虑犯错的后果。”
他忽然点点头,笑了:“有道理。”
我想了想,说:“今天的事谢谢你,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有些迟疑,“抱歉,今天我还有课。”
他穿着一件黑色立领上衣,头戴白线帽,校徽上写着“大坂帝国大学”六个字。
我微微一笑:“那留个联系方式吧?”
他没有犹豫,爽快答应了。
素白纸面上,“沈徵明”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是和他儒雅的外形很不一样。
3.
周五这天,我去找沈徵明的时候,他刚好下课。
他穿着一套黑色立领制服,身形笔挺,在人群里格外突出。
他正好抬眼望过来,流泄出一丝诧异。
我站在走廊一头冲他挥挥手。
沈徵明快步走到我面前,面色有些不自然。
“吴小姐怎么来了?”
我挑眉看他,戏谑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他的耳尖泛红,很快否认:“…没有。”
我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沈先生倒是有趣。”
沈徵明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我们找了很久,找到一家中餐馆。
我把菜单递给他。
“还不知道沈先生是哪里人?”
他翻越着菜单,温声道:“上海。”
我笑笑:“那就不担心您吃不惯这家的菜了。”
菜是两荤一素,还有一道蛤蜊汤。老板贴心地放起了音乐。
一夹油爆虾下肚,唤起了几分羁旅愁思。
我索性同他闲聊:“沈先生来大坂多久了?”
沈徵明手上动作不停,漫不经心道:“快四年了。”
他抬眼看我:“吴小姐呢?”
我怔然道:“四年吧。”
不知不觉,四年匆匆而过。
都快记不清故里的样子了啊。
他的声音悠悠响起,扰动一室檀香:“很快就会回去了。”
格子窗外掠过几只白鸽,花丛“簌簌”出声。
有些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比如:一见倾心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沈徵明亦是如此。
比如,我以为的初见其实是他的蓄谋已久。
4.
1941年的7月,沈徵明向我求婚了。
他单膝跪地,像西方的绅士一样,看似镇定,一双黑眸却并不平静。
戒指微微刺眼,我看着它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
关于我和他的这一年。
我们像很多平常情侣一样:起先是朋友般的相处,吃饭、逛街、看电影;后来他逐渐进入我的出租屋,我们一起买菜做饭,在微凉月色下接吻。
很多。
手指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渐大的力道泄露了男人的不安。
“阿澜。”
他声线微抖,又无比轻柔,像是耐心呼唤猎物的猎人。
我终于回过神,对上沈徵明那双好看的眼。
他紧紧注视着我,额角渗出细汗。
我笑了笑,顺从地把手指伸进他的戒圈,“沈徵明,我愿意的。”
“不过…”
他下颚绷得很紧,极快接过话,“不过什么?你说,我都能做到。”
我摸上他泛白的侧脸,“你一定要对我好,永远爱我,不可以变心。”
在爱情上,我是理想主义的信徒。
沈徵明紧绷的身形慢慢松下来了,像一张卸下的弦。
他的眸中甚至还荡漾出几分笑意,“…当然。”
好像有几分,求之不得。
我没有忽略这份怪异,正要开口却被一个炽热的吻堵住了话。
是从所未有的炽热,以及满满的
情欲。
桌上的瓷瓶被碰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分神去看,一堆碎瓷片中躺着几枝红玫瑰,水流了一地。
下一秒,滚烫的大掌摸上我的脸,沈徵明贴在我耳边压着嗓音,“专心点,阿澜。”
贴身的衣物显现他的掌的形状,我按住那只不听话的手,“别在这里。”
他很温顺,“…好”
卧室的月光很亮,透过玻璃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那张英俊的脸。
欲色被氤氲了。
5.
我们在大坂的樱花隧道举行了婚礼。
这是我的提议。
牧师是个白胡子的老先生,为我们宣读了誓言。路过的人也笑着为我们献上祝福话语。
我在敬酒的时候,看见了秋山和也。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树下,眼中一片静穆。
我提起白色婚纱裙摆向他走去,“秋山君。”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我冲他笑了笑。
秋山牵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来,用他那蹩脚的中文说,“澜,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的脸色很悲伤。
真像个孩子。
我摇摇头,摇晃着酒杯,“秋山君,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幸福。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他的脸色逐渐灰败,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我,可怜兮兮地问,“澜,如果我先认识你,是不是就不一样?”
有些可爱。
我被他天真的话逗笑了,正要说些什么,背后却蓦然传来沈徵明的声音。
我下意识站开了些。
“阿澜。”他大步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面色紧绷,隐隐透露出一丝灰白。
看也没看秋山一眼。
“我有些不舒服。”他纤长的睫毛温顺地垂下,语气很软。
像某种大型犬乖巧地伏在主人脚边撒娇。
心都要化了。
我有些着急,柔声哄道,“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他,没有识破他拙劣的谎言。
“抱歉,我们先失陪了。”
秋山虽然失望,但还是摆摆手,“没关系,有时间再聊。”
我牵着沈徵明的手离开了。
自然没有注意到他转身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6.
当晚沈徵明有些失控。
他沉默着动作,只偶尔从鼻腔里泄出几分难耐。
午夜的钟声响起,我抬起汗涔涔的身子抱住他,“沈徵明,你生气了吗?”
他埋在我的颈间,良久才闷闷地说:“…没有。”
骗人。都快哭出来了。
我在他的眼尾如愿以偿地摸到了湿润,故意逗他:“真的?那我明天就去找秋山君道歉,今天走得太急,忽略了人家不太好呢。”
他蓦然抬起头来,故作凶狠地瞪我一眼:“你敢!”
真可爱。
我笑出声来,“你看我敢不敢?”
手指挑起他的下颚,懒懒问:“怎么,吃醋了啊?”
“…嗯”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否认。
他抬起潋滟的桃花眼——是我喜欢的角度。
语气不稳,像汹涌海浪上颠簸的船只,“阿澜,你永远都要爱我,好不好?”
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他很没有安全感,这是他向我索要保证的第30次。
第一次,也是因为秋山君。
那天我在图书馆学习,遇见一个难题,正巧秋山君在,就向他请教了。
灯光昏暗,我俯下身靠近了些。秋山的思路清晰,让我恍然大悟。
便对他笑笑表示谢意。
沈徵明来接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晚的沈徵明比现在还要失控。
他埋首下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哭出了声。
所有挣扎被他轻松化解。
抖着腿大口喘息的时候,他爱怜又卑微地吻上我的唇。
他说,
阿澜,只爱我一个好不好?
求求你。